安守方觉得有一点眩晕,常年骑马的他居然会晕,真是奇怪。
更奇怪的是,以往陆榭将军像神一样神圣的位置,现在居然没有那么明亮了。他突然觉得自己有点恶心,十多年的信仰因为几句话就开始摇摆了么。
和严贯节那沉稳的心灵不一样,云遥听得到这颗心正在自我碰撞。真是奇妙,在大漠听到的那么健朗温暖的心居然可以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自我挣扎。
师父讨厌去听人复杂的心,只喜欢那些简单纯粹的心声。
云遥倒是觉得这很有趣,所有事不关己的事她都觉得有趣,但一旦到了她自己,她却忍不住回避。
离安守方和徐七在从离开暗渠前约定的甘州河仓城还有一段,几人算是同行路程。
“说起来,唐大哥的奇门遁甲那么神秘,怎么咱们不能用它移形换影啊?”伊勉问,路程可以说是还没开始,但她已经感觉到无聊了,没了祁淮苍怜影和她玩闹,身边的几个都是话少的。
“我们宗门三境九阶,移形换影那需要第三境·合道境的北辰阶便可借星力发动,我还不够第三境呢。”唐璠玙笑着道,“阿勉想去哪玩吗?”
云遥和段囚飞笑着望过来。
“才不是呢,我是想早点大家团聚。”伊勉扭头,她也快成年了,偏偏大家还把她当小孩子看,明明也不比她大几岁。
“快了,”段囚飞道,他不知道团聚这个词,是不是用的出乎他的意料了,一直以来他对团圆是没有概念的,现在却莫名有了些牵挂。“过了河仓城就算入关了,离贺兰山就近了。”
就能见到祁淮了吧。他淡淡一笑,伊勉很喜欢那个祁淮,就跟小时候看她谈论她的木质机甲一样,每次谈到眉毛都是飞起来的。他不由得想起那晚和又是商贾派门人又是玄嚣帝国秦州牧的言霄,谈的那笔生意,祁淮,这笔生意是和你做的吧?
野外点火是必不可少的,他喜欢一个人守着夜,帐篷中的人悄然入睡,而他则听着柴火噼啪的温暖响声,四周寂静,唯有星河在大漠旋转。
但他有时候也发现,如果一圈人围着篝火,饮酒吃肉,谈天说地,这种滋味也实在是很闲适,同行这段路,算是连安守方都看得顺眼了多。安守方野外生存经验丰富,性格温和,其实比他们年长六七岁,如果不是立场相对,段囚飞想或许他们也能成为朋友。
右边望过去,伊勉靠在云遥肩膀上聊天喝得醉醺醺的,苏相濡和唐璠玙也是一边喝着酒一边谈着高辛帝国的风土人情。
“今晚你们先休息吧,我先守夜。”段囚飞拿过一壶酒坐过安守方的身侧,“明天加紧点行程,应该能赶到到河仓。”
“是啊,只是到了河仓,还有那么远的路要赶。”安守方说不清自己什么心情,自己这支小队被派出来到底是为了什么,只是为了打掩护?一方面他既想快点回家,另一方面他有点不知道回去后要如何再面对陆榭将军。
“到了河仓,不一起走?”段囚飞道。
“不了,兄弟们行军艰苦,不要苦了你们的细皮嫩肉。”安守方笑笑。虽说都是旅途奔忙,到底行军还是不一样,至少这种饮酒的时刻是没有的。
“那最后一晚还不喝点酒?”段囚飞道。
“茶也一样,”安守方道,“我很多年没喝过酒了,我小时候跟着外祖父倒是经常喝,后来入了伍,就没再喝过。”
“你们管得很严吗?”
“我十年前入的建武军,建武军纪律管得严,那次很久都没有和兄弟们喝过酒了,”安守方抬起手中的茶杯,清茶润滑后提神,此刻已有些凉了,杯中清泛起涟漪,荡得圆圆的月亮被折叠成几个。“所以我们约好,等这一次大战完了,一定痛痛快快地喝一场,哪怕被罚了,也不管了。”
“然后呢。”
安守方转头淡淡笑着,“然后都死了。”
“那一刀下来,死在我面前的有两个人,一个是都头,一个是伙长,伙长是为了帮我死的,都头是看我年轻把我拽到后面去的,结果谁都没有想到罗灏那一刀随手就斩过来了。后来,等我从尸体堆里醒过来,城还没破,援军终于来了。”
“修行之人参与战争不公平吧。”
“公平?”安守方好像只有在正事或者谈到战争的时候整个人才会深沉严肃,平日的他容易害羞,喜欢读书写诗,不愧是个安府的俊俏公子。
“战争没有公平的。”安守方道,“高辛是这样,你们玄嚣也是这样。”安守方当然不知道段囚飞的真实身份,但相对于这里的其他人他看得出只有段囚飞是玄嚣帝国人。
段囚飞敛下眼神没说话。
“所以到底,没再喝过酒,看着酒就反胃,”安守方微笑着,他的鹰南风振振羽翼,稳稳落在肩上,“不说这个了,太久远了,我也不记得了。”
段囚飞点点头。
“怎么,现在要离开了,来找我聊天了?”安守方问。
“聊天而已。”
“不吃醋了?”安守方温柔地抚摸着南风。
段囚飞眼神望过去,靴底篝火舔舐的沙粒细碎爆响着。
“她那么温柔,善解人意,还那么有魅力,是我我也会吃醋的。”安守方指腹抚过战鹰耳羽,黑色色翎羽次第舒展。
“是么。”段囚飞顺着他的眼神看过去,云遥正抱着喝醉的伊勉回帐篷。
“你很喜欢她吗?”安守方转头看向段囚飞。“我看得出来,你总是在关注她,连带讨厌我。”笑笑。
“喜欢”这个话题,在他们的小团体倒是经常提到,常常是祁淮和苍怜影在揶揄,但次数不多,他们总是逗着伊勉玩,倒是很少会直接问段囚飞,估计是觉得他是那种事事认真,不是那种喜欢开玩笑的性格。。
“喜欢么,有点吧。”段囚飞抿着嘴。
“有点?”
“有点。”
“她喜欢你吗?”安守方问,“我看她很信任你的样子。”
“不知道。”火光映着段囚飞的眸子,不住跳动。
“那可难办了,男追女隔座山。”
“你追过人吗?”
“哈哈那倒没有,我看书上说的。”
“嗯……”憋了半天,段囚飞又蹦出几个字,“有点喜欢。”
“那就是很喜欢了。”
“嗯……也没有很了。”
“喜欢就说出来啊,不说人家怎么知道到底喜不喜欢。”
“再说吧。”又补充一句,“她知道的。”
“真的?”安守方都开始仔细回想了。
“她那么聪明,她知道的。”
“知道什么?”女孩子的声音传来,到是吓两人一大跳。
“你走路怎么没声音呀。”安守方道。
“我都和人家唐大哥他们打招呼了,他们先去睡了,你们没听到吗?”云遥微微笑着,坐在段囚飞旁边,“在聊什么呢?”
“没听到,”段囚飞转过头看着云遥。“我们没聊啥。”
“我以为在聊怜影呢。”
“为什么说怜影?”段囚飞问。
“因为她不知道人家到底喜不喜欢她呀,怜影那么聪明。”云遥撑着头望着天上的月亮,每当看见月亮她就会想起怜影,那个冷艳又孤独的女孩子,她肯定是晚上出生的,才和月亮的清寒那么贴切。
“哦,我想起来了,她好像的确有一个喜欢了很久的人,”段囚飞回想起之前某个在客栈饮酒的晚上,苍怜影提起过。
“那她也没问过吗?”段囚飞问。
“嗯,说是怕问了再也做不了朋友。”
“这样啊。”段囚飞叹一口气。
“可是我觉得人家就是喜欢她的啊。”云遥轻轻摇摇头,她的眼神变得忧郁起来。
“你觉得不管用啊,要人家双方都承认喜欢。”段囚飞道,回过头发现安守方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
“是啊,要双方承认才行。”云遥道。
可是明明他们两个人都很喜欢对方啊,如果她是苍怜影,她一定那天晚上就提着裙摆去问了,哪怕不喜欢她也要知道人家的心意。但她不是,她是云遥,云遥不会主动去主导一段关系,去领导一件事的进行。
如果她是苍怜影的话,她就会大胆一些吗,苍怜影是个大胆的人吗?她想,苍怜影更像一个在墙角舔舐自己伤口的冷艳而高傲的猫,尽管内心是那么热烈滚烫,却只会斜睨着人,嘲讽这世界。或许她和苍怜影是同一类人,在某种程度上,她们都更爱自己。
不过苍怜影应该更会炽烈地爱人吧,像她父亲一样,喜欢的时候太阳也得为被爱之人让位,宁愿真的掏心掏肺也不愿意让对方受一点伤。当年金宫之变的金宫,不就是为了师姑段昕修的吗?
只不过结局都那样,不爱的时候便弃之敝履。男人都是那样吗?总喜欢说陷入恋爱的女孩是傻子,为什么男人陷入恋爱时都是夸他情意深重的话呢?
段囚飞不知道云遥在想什么,只是不由得暗中叹气。
“问了再也做不了朋友”、“要双方承认才行”,他觉得这是某种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