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唐刀刮下的铁锈簌簌落入水中,浑浊漩涡里浮起几片染血的麻布——是方才差役倾倒秽物时裹尸用的粗麻。
“闸机卡死了。”段囚飞按住正要拔剑的唐璠玙,沾着腐水的唐刀在铁链关节处敲出闷响。
“铸铁锈蚀至少要二十年,这闸门换过新锁。”
云遥突然接过苏相濡的火折子凑近水面,跳动的火光里,其中一具浮尸腰间铜铃铛发出反光,映照着寒凉的夜色。
“这是什么?”
闻声伊勉凑近,少女指尖掠过铃铛内侧,沾起了些许青绿色粉末:“是孔雀石粉,高辛边境九原矿脉特有的孔雀石。”
这个错不了,巧工派的师父殷解侍教过她认天下物种,矿石和木材是她的拿手好戏。
段囚飞边往前走,心中的疑虑更深了,是谁?
难道高辛派出来的人不止安守方他们。
安守方若是没有说谎的话,他们应当只是暗杀了玄嚣贵族并策反了城内起义。城隍庙的井中有方便逃生的凿口没错,而这排水沟渠的闸门是他们的逃生通道,没理由上新锁,而且有尸蛊的清道夫被投入暗渠,头顶上似乎还有街道司的人倾倒着尸体。
莫非还有其他高辛的人在作怪,高辛边境九原矿脉?九原郡的人在如今高辛高位的能有谁啊。
漠南州九原是个矿产丰富的地方,位于玄嚣和高辛交界处的北方,在第一次北方战争的时候就争夺过这个地方,那个时候由高辛的镇北王镇守。只是镇北王早已去世多年,九原矿产虽丰富但近年来有些没落了,也没听说哪些个高辛帝国的高官出身是九原的。
暗渠深处传来铁器碰撞声,像是有人拖着铁链在石壁上刮擦。云遥突然扯住安守方后领往后拽,一柄生锈的铡刀几乎是贴着对方鼻尖砸进水里。闸门顶端的齿轮组咯吱转动,成排倒悬的捕兽夹正顺着铁链缓缓下滑。
被惊吓的老鼠一蹿四散,吓得伊勉叫出声来。
看来着捕兽夹是一点用没有。
“多谢了!”安守方感到一阵后怕,虽说久经沙场,到底听声修炼的手段不及云遥等人。云遥点点头,不过礼尚往来,倒是看得段囚飞有些不爽。
“连环翻板。”伊勉小心踢开浮尸挡住的闸口,“听说以前玄嚣工部修缮皇陵用过这种机关,借水流冲力触发——”
话音未落,苏相濡冲过来挡在伊勉面前,闷哼着捂住右臂。
他身后一具浮尸的腹腔里弹射出淬毒的弩箭,箭头泛着的幽蓝光泽与伊勉袖口紫斑如出一辙。颤抖着手,伊勉很是过意不去,但手上动作不慢,她迅速割开衣袖,银针在伤口处挑出半片蝉翼状的铁片:“是改良过的诸葛连弩机括,玄嚣匠作监的手笔。”段囚飞运转起空窍血法,这并不碍事。
想了想,手帕擦去铁片的剧毒,伊勉将这铁片收了起来,这机括和师父教她的形制不同,倒是可以研究研究。
“没事吧?”安守方走过来,苏相濡嘴唇发白笑笑,士兵直面危险保护百姓是高辛军的优良传统,他拍了拍苏相濡的肩。
哥哥苏相濡比弟弟苏以沫稳重一些,所以他才让徐七带着苏以沫避免危险先走,但要是苏相濡折在这,别说弟弟那边交不了差,他自己也会过不去的。
另一阵犬吠声逼近,听得这次是整齐划一的盔甲声,火把也似乎照得更透彻了些。段囚飞反手将玄玉刀插进石缝,借着刀身弯曲的弧度撬开暗渠侧壁——潮湿的砖石后竟藏着条人工开凿的甬道,这是他刚刚敲击砖石听得的空声。
“走。”
唐璠玙殿后挥刀斩断最后一根铁链,污浊的水流轰然冲开闸门。众人挤进狭窄的甬道时,听得头顶靴底踩碎瓦罐的脆响,混着犬吠声透过头顶砖石传来。
腐臭渐浓的甬道尽头堆着十几个酒坛,伊勉沾了点坛口结晶嗅闻:“是硝石,还有硫磺痕迹。”她突然掀开角落的草席,露出半截引线,她疑惑道,“这是?”
“这暗渠连着东市火药库!”安守方沉声道,他对这上玄城的构造已经了若指掌了。着甬道向北延伸,他们要出城应当是往东走才对。
云遥和段囚飞一个对视,瞬间明白了那些垃圾车频繁出入的缘由——每日倾倒的腐物既能掩盖硝石运输的痕迹,关闭的闸门栅栏阻挡尸体流动,尸臭又能驱散巡查的差役。
伊勉摸着墙上凿痕开口:“这些錾子印是新的,最多三个月前……”
轰隆!
剧烈的爆炸声从城东传来,气浪震得甬道顶部落下簌簌灰尘。段囚飞点燃的火折子突然照见石壁上密密麻麻的划痕——全是计数用的“正”字,最新一道还沾着未干的血迹。
“五十七天。”云遥指尖擦过血迹,“正好是玄嚣与高辛边境冲突升级的时间。”暗渠深处传来铁器拖行的声音,这次还混着锁链晃动的清响。段囚飞按住要往前冲的伊勉,玄玉刀尖挑起块碎石掷向转角——
咔嗒!
碎石触地的瞬间,三支弩箭呈品字形钉入石壁,箭尾拴着的铁丝在甬道里绷成死亡陷阱。唐璠玙扯住铁丝猛拉,转角处锁链一响传来重物坠地的闷响。众人冲过去时,只见穿着街道司号衣的尸体倒在机关旁,手中还攥着半截高辛特产的柘木弓。
“金蝉脱壳。”段囚飞踢开尸体腰间的铜钥匙,那钥匙齿纹分明是玄嚣户部仓库的制式,“有人借两国冲突,在帮高辛偷运军火。”他皱着眉头直盯安守方,似乎就是在说偷运军火的人就是他。安守方迎着段囚飞的目光,也露出了沉默的疑惑。
爆炸声再次响起,这次近得能听见砖石崩裂的脆响。苏相濡捂着手臂看向头顶裂缝透进的月光:“这些暗渠直通军营火药库的话,那是马厩!——”
话音未落,湿冷的夜风卷着草屑突然从头顶松动的栅栏隔板灌进来,从缝隙中望去,众人瞳孔里映出冲天火光——三十步外的军械库正烧成赤红的火炬,而本该守卫在此的羽林军,此刻全都倒下。有了充足的照明,众人这才看清在暗渠中的油彩之色,原来竟已经蓄满火油。
远处东市粮仓也腾起黑烟。
安守方不禁疑惑起来,他们炸的真是排污渠?那为何火油会流进护城河支流?难道真有人跟在他们后面假戏真做?
云遥视线望去,暗渠中不远处浮着油花的水面正漂来半截烧焦的军旗。
再次看向那具穿着街道司号衣拿着弓箭的尸体,唐璠玙突然眼神一动,他扯开尸体的衣襟,露出胸口青黑色的刺青——九原郡特有的三足乌图腾在火光中狰狞欲飞。
“我想起来了,有传言说玄嚣户部侍郎白术的母族就出自高辛帝国的九原矿脉,”他的忍冬剑在石壁上画出高辛帝国漠南九原的标志,“二十年前他过继给玄嚣白氏时,九原郡守送了三车孔雀石作贺礼。”
段囚飞想起那些染坊里的硝石粉末,蓝靛染料混着孔雀石特有的铜锈味,不正与清道夫尸体上的紫斑成分相同?
伊勉用银针挑起水面油花,针尖淬的火光里映出纹路。“工部特供的防火油本该掺孔雀石粉防潮,而现在这些油里混的是九原郡私矿炼的劣质硫磺。”
段囚飞脸色骤变,玄玉刀劈开水面——几刀将尸体衣裳划开,僵青色的肌肤下却见腰间令牌上“白”字还印有血痕。段囚飞仔细瞧得那面貌想起来这人是白术的贴身侍卫,那夜晚宴上还有过一面。
“那看来这金蝉脱壳的是白侍郎自己了。”
安守方踢开尸体,露出后背深可见骨的爪痕,“九原郡私养的矿盗惯用铁蒺藜手套,这伤口我三年前在边境见过,起内讧了?”
这时,却见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再次响起时,头顶的石板突然被气浪掀开,翻身下来个人影。
夹杂着熟悉的咳嗽声,众人看清,这个从浓烟里闯出的、披着羽林军大氅的人影,竟是羽林军中郎将严贯节。
待看清眼前众人,严贯节一愣。感受到脖颈前横着的唐刀,她抿嘴道:“几位在此处有事?”
众人也没想到竟能在此处遇到羽林军的人,“严郎将有礼了,”段囚飞一时拿不定主意,虽说之前羽林军的人围攻他和苍怜影的是严贯节,但之后追杀安守方和他们的金吾暗卫似乎和严贯节并不是同一伙人,这严郎将知道他们在这里吗?
火光映亮她手中玄铁密匣,羽林军的军情密匣都是一种款式。
“站住!”只听得上方一道雄浑的声音传来。
严贯节眼神一变,一个扭身站在了段囚飞背后。“多谢段公子了!”
来不及回话,玄玉唐刀应声抬起,将一道破空而至就要触及段囚飞面门的铁蒺藜手套挡住。来人露出半张被火灼毁的脸,“好呀,原来是有帮手。”
玄玉唐刀与铁蒺藜相撞迸出火星,段囚飞虎口发麻间看清来人面容——正是三日前在城隍庙发放赈灾粮的户部主事。只是此刻这张脸左半侧焦黑如炭,右眼却泛着九原郡矿工特有的孔雀石青光。
“严中郎好算计!”毁容人嘶吼着甩出三枚毒蒺藜,“拿我九原郡的密匣当投名状,真当苍行丘会信你这败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