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玉荷回去的时候夜已经深了,但不远处的单于毡帐却仍然灯火通明。
听方才那位大阏氏说,单于目前的身体状况不大好,但又极易发怒,导致病情一直反反复复。
她独自走在路上。
草原呼啸的风在夜里,好似在放纵地嘶吼。
浓烈的色彩在夜色中,勾勒出冰冷的轮廓。
裴玉荷伸手去捞被吹下的披风兜帽,毛茸茸的氆氇将她的脸颊包裹,那种寒意驱散了不少。
而就在这时,她忽然又听见了熟悉的鹰唳声。
她还没来得及看去,眼前一花,一个黑漆漆的东西以掩耳不及迅雷地速度直撞进她怀里。
裴玉荷被冲击的惯性连连后退了好几步,才稳住了身形。
定睛一看,怀里竟是之前瞧见的那只苍鹰。
低头的那一刹那,琥珀的鹰眼如炬地盯着她,让裴玉荷摸不着头脑。
直到怀中这体重不轻的雌鹰忽而扇动起翅膀,腾飞后的气流吹得裴玉荷的兜帽再次滑落了下去。
而这时候,她才注意到就方才的一会儿功夫,有人已经注意到了她,嘴里说着听不懂的匈奴话。
裴玉荷没有再管那苍鹰究竟是为何会找上她,在某些不怀好意的注视下她淡淡扫了一眼而去,便头也不回地回到了自己的毡帐。
在门外看见熟悉的中原面孔时,让她的心顿时落了下来。
这些侍卫在和亲结束后,有些会回去,而有的则会留下来。
她问他们,“抚青回来了吗?”
侍卫还未回话,毡帐便被人拉开了。
“公主!快进来——”
昏暗的灯芯被重新点燃。
裴玉荷一进去,就瞧见了里面正蹲在床头上的苍鹰。
“这……”
抚青示意她看,随后小心翼翼地去碰这苍鹰的翅膀下,厚实的羽毛竟然藏着一张卷起的纸条。
裴玉荷接过来打开,就着摇曳的灯光看清楚了里面熟悉的字迹。
密密麻麻的小字挤在了一张纸上,但并不难分辨。
裴玉荷一目数行看完,原本微凝的眉骤然松了,惊喜抬头,“朝儿他的哑疾好了!”
抚青同样惊喜,“恭喜公主!恭喜瑞王殿下!”
裴玉荷将她拉到身侧,两人坐在床边,就着灯光再从头到尾细细地看下去。
才发现,这里面传来的信息量可谓是巨大,让两人久久没有回过神来。
抚青更是直接捂嘴,眼中满是震惊,“瑞王殿下居然当上了摄政王?”
他们离开不过短短数月,说长不长,但说短也同样不短。
京城的巨变对于他们而言,太远。
而裴玉荷更在意另一件事。
从裴兴朝的信中可以得知,就在她启程离开京城没多久,皇帝便病重一卧不起,而向来在后宫得势的王贵妃却不见了踪影。
其实发生此事并不难猜,王贵妃明显是依靠那尸水花才能在后宫站稳脚,而且如今尸水花被她一把火给烧了,对她来说可不是小事。
只是她没想到她居然会直接搞失踪,像是预料到她最大的买家已经无法再为她撑腰,而如今瑞王摄政对她更是不利,她很清楚这些年来那位皇子对她的恨有多深。
不过裴玉荷很清楚自家这位皇弟的性格,就算是谈到天涯海角,他也绝对不会放过他们。
至于某位重病在床的帝王。
裴玉荷只觉得大快人心。
她巴不得他病得再重一些,也无法解她的心头之恨。
“公主,”抚青提醒她,“这还有一个纸条。”
那是方才苍鹰从翅膀里叼出来另一个,落在了床上。
捡起来的纸条字迹与方才的并不相同。
不是裴兴朝写的。
抚青好奇地发现,“咦?”
裴玉荷故作镇定地展开,看下去。
“……”
她将那纸条重新卷起来,看向身旁还没反应过来的抚青,“夜深了,先歇息吧。”
抚青的毡帐就在裴玉荷隔壁,她被“赶出来”的时候才回过神来,目光复杂地行了个礼离开了。
目送人离开后,裴玉荷重新回到了房间。
那张被她攥得发皱的纸条染上了她手心的温度。
还立在床头的苍鹰并没有离开,而是用那双鹰眼一动不动地盯着她。
不,准确来说是盯着她手中的纸条。
裴玉荷见状扬了扬眉。
她走过去,摸了摸毫不怕生的苍鹰脑袋,“所以你一直跟着我就是为了送这个?”
“是不是那个人让你送的?”
肯定是了。
朝儿也不会做出抓一只苍鹰来送信,只不过她真的很好奇,他是在哪抓的,还让它送到匈奴国来。
而打开纸条,第一句话某人就为他解惑了。
京城最近风云骤变。
周怀砚想,有人肯定会十分挂怀,但他如今又走不开。
而好巧不巧,京城里贩卖各种玩意儿的商贩不少,其中就有一个卖各种飞禽走兽的。
他看中了最里面被铁链绑得死死地雌鹰,雌鹰浑身是血,明显受了不少伤。
他把它买了下来,等上养好已经是一周后了。
也不知道她到什么地方了。
这段时间里,一直是瑞王在把持着朝政,那位“沉默”了数年的皇子在摄政后,就展现了雷厉风行的一面。
直接把王贵妃以及王秋实等人的老底掀了个底朝天,甚至还专门派人前去瑚州调查,尸水花一案在短时间内瞬间被人掀开其恶臭的一面。
包括当年的美人舟,那么多美人消失的原因也被扒了出来。
王秋实被革职,送进了大牢。
而其同样涉及尸水花的儿子,也被押进了大牢。
有意思的是,在把这家伙送进大牢的路上,对方忽然直接将他还有个妹妹的事情当街抖了出来,说既然都要坐牢,那就一个都别想逃过去。
而他这个妹妹,就是之前冒充玉圣公主的人。
众人也在王家迅速垮台中,察觉到了之前没有注意到的蛛丝马迹。
王贵妃的身世,王贵妃和王秋实似乎并不是亲生兄妹。
总之,掀起了一阵轩然大波。
而这仅仅是其中之一,最让人在意的便是瑞王居然打算重新为冠军侯翻案。
甚至还找到了冠军侯曾经“病逝”的独子——周怀砚。
而这位“死而复生”的冠军侯之子在养好送信的大家伙后,正好遇到了同样前来找他的裴兴朝。
周怀砚看着这位传闻中与他幼时极为相熟的皇子时,并没有掀起别的什么情绪。
只是问了他一句,有没有什么话要带给他那位前往匈奴和亲的皇姐。
因为裴玉荷的存在,两人稍微多聊了几句,但也仅此而已。
周怀砚能看出来对方每次面对他的欲言又止,可他并没有想和他叙旧的心情。
他不是他所熟知的那位冠军侯之子,他只是一个苟延残喘至今的杀手罢了。
就像他们说的,他和以前完全不一样了。
可那又如何?
他连他以前是什么样子都已经忘的差不多的,仿佛是上辈子的事情。
这些日子,他莫名的很想那个人。
周怀砚目送苍鹰的离开,眺望着更远的天际。
待这边的事情结束,他会找到她。
回到现在。
裴玉荷摸了摸身旁雌鹰的脑袋。
雌鹰感受到她掌心的温度,轻轻地蹭了蹭。
“……”
想到了之前总是喜欢捉着她的手放在脸侧贴蹭的少年。
知道了京城那边的情况,她确实安心多了。
但裴玉荷也知道,冠军侯的事情并不是朝儿翻案就能够解决。
当初那件事涉及的极远,且幕后主使是个难以撼动之人。
想要彻底翻案,必须要拿到确切的证据,一个足够让所有人都哑口无言的证据。
可如今的裴玉荷身处匈奴,自身都难保,实在鞭长莫及。
说到匈奴,她忽然想到了之前在边关时,发现阿骨打之事就派回去的人,不知道如今赶到何处了。
这个消息一定要尽快传入宫中。
裴玉荷的目光缓缓落在不知不觉钻进她怀里的雌鹰。
大概是察觉到了她的目光,那双琥珀鹰眼抬起。
四目相对,裴玉荷弯了弯眼睛。
“再送个信?”
将信卷好,像之前某人那样塞进了它的翅膀下,羽毛夹好,保证不会掉下来,不会被发现后。
她带着雌鹰走到毡帐的角落,轻轻地掀开一角,露出一个狭小的空间,她蹲在地上环顾了四周,发现并没有其他人后,让苍鹰钻出去。
在走之前,苍鹰还亲昵地在她的脸颊上贴了贴。
随后便在裴玉荷的注视下,非常冷静地在地上走了好长一段路,直到彻底远离了毡帐驻扎地,才扇动着翅膀腾飞。
将信送出去以后,裴玉荷重新坐回了床边,看着那盏摇曳的灯光,床边是燃烧的纸条。
直到带着火边的灰烬彻底熄灭。
裴玉荷重新掀起一角,将那些残留的灰烬随风而逝。
方才抚青同她提到了她今日让她去查的事情。
发现果然如她所想,匈奴王庭可乱得很,觊觎这单于之位的可不在少数。
站队的也不在少数。
只不过之前一直有阿骨打这位继承人在,始终被压着,但如今阿骨打死亡的消息若传出,恐怕王庭会乱起来。
裴玉荷面无表情地看着灯光逐渐变暗,直至熄灭。
今日大阏氏的话,便是给了她站队的机会。
她在踏入匈奴的那一刻,便不仅仅是大晟的公主了。
之前不是没有公主和亲,而匈奴这方若是和亲对象离世了,那么便是改嫁和亲对象的后代。
阿骨打并没有子嗣,那么她要么嫁给如今的大单于,要么嫁给其他王子,继续巩固两国关系。
可裴玉荷很清楚,在阿骨打死在大晟的那一刻,无论她嫁给谁都无法巩固关系,只会掉进万丈深渊,甚至成为匈奴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但是——
她微微抬眼。
大阏氏给了她一个难以拒绝的承诺。
只要祝她成功,她能许她回大晟。
在入睡前一刻,
裴玉荷想,她有答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