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禄眼睛微眯，还未开口，脸上已带着笑容迎了上去，“可是谢芳衡谢知县到了？”
谢芳衡没有下马，面露疑惑，“不知阁下是？”
“小人正是这青雾庄的庄头孙禄，我家主子说今日谢知县来寻田，特意叫小人在这等着您。”
“原来是孙庄头，你家主人是谁？”
孙禄佯装惊讶，意味深长地说：“大人竟不知么？我家主人就是孙成吉孙县丞啊。”
“哦，原来是孙县丞的庄子。”谢芳衡点点头，面色平淡，好像什么也没察觉一样，牵着马走到门口，见孙禄站在门口不动，“不是说寻田么？那就去吧，天色也不早了，早些看完也好早点回去。”
说完，一人一马水灵灵地进了大门。
孙禄心里打着鼓，这人是听明白了还是装糊涂呢？
赶紧跟上去，嘴里忙不迭笑道：“是是是，大人真是个爽快人，这一路赶过来，大人也累了吧，不如在这歇息一晚，小人好好招待您一番？”
奇怪了，不是说早就来了么？怎么拖了到现在才到？
“不用了，山路难走，我来时差点迷了路，歇息一会儿，怕又忘了路怎么走。”
“大人，瞧您说的，您到了我这儿，还怕找不到路回去么？明早我叫人送你回去。”
孙禄坚持，谢芳衡也很坚定，“实在是有负你的好意了，出门的时候和家中说了，今夜不在外宿。”
“既然如此，那我也不好挽留了，”孙禄做出一副遗憾的表情，谢芳衡笑一笑，也不多话。
“大人，这边请，孙四，去把大人的马牵下去，好好伺候着。”
孙禄朝着侄子使了个眼色，孙四不着痕迹地点点头，上前牵过马，“诶！”
谢芳衡看在眼里，却不动声色，只默默记下了孙四的样貌。
“这是小人的侄子，自小跟着我在庄子上讨生活，别的没有，就是有一把好力气，干起活来又快又稳当。”
“确实生了个好身板，种地，可惜了。”谢芳衡收回视线，“不知庄子里的田地都在什么地方？离这边可远？”
“远倒是不远，就是地里泥泞，恐脏了大人的鞋子，庄子上准备了记录收成的册子，大人看那个也是一样的。”孙禄脚步一转，提醒。
“无妨，我在京城长大，还没见过这山地里长庄稼是什么样呢，正好借此机会好好看看田野风光。”谢芳衡笑得傲然又谦逊，像个不食肉糜的孩童。
落在孙禄眼里，只觉得这位谢大人空有一个好出身，却是个酒囊饭袋，为官数年，竟然连地都没有下过，难怪被发配到古羊县。
“既然大人这样说了，那小人也不劝您了，您随我来。”
谢芳衡跟着他，出了庄子，走了一盏茶的功夫，到了一个半山亭。
“大人，您瞧，这就是庄子里的田地。”孙禄指着下面一片郁郁葱葱的田野，“古羊县好地方啊，别看它偏僻，可偏僻有偏僻的好处，山高皇帝远，谁也管不着，您说是不是？”
山下田间麦苗郁郁葱葱，隐约间还能听到佃户们说笑的声音，和农户家里的情况截然不同。
“今年冷得这么早，庄稼也能长出来？”谢芳衡问。
孙禄解释：“大人，庄稼人看天吃饭是不错，可老天不赏饭，难道就要饿死不成？只要勤快些，一家吃饱不是什么问题。”
“是么？那怎么我上任途中见过不少难民？若古羊县粮食富余，又怎么会年年缴不上粮税？难道个个都是懒汉么！”谢芳衡毫无预兆地发难。
他背对着落日，日光披在他的身后，孙禄抬头看不清他的神色，只觉得他身上突然变得阴沉沉的，一股骇人的气势压自己的身上。
孙禄咽了咽口水，强颜欢笑，“外面的事小人哪里知道，再说了，古阳县一直都是风调雨顺，粮税交得少，都是因为底下人偷藏了粮食，孙大人体恤百姓，所以才没往上报。”
“胡言乱语，狗屁不通！”谢芳衡实在忍不下去了，冷声呵斥。
谢芳衡也没打算从他嘴里得到什么，只看他做的事，就知道他们平时里怎么剥削百姓的，可今天的事实在让他看不下去。
就为了在他面前演一出太平人间的戏码，让佃户们站在冷风里等了不知多久。
今年可是冷冬啊，同样在田地里做农活的老农们都穿上了冬衣，可下面的佃户呢？他们甚至穿的还是薄衫！
对上欺瞒朝廷，对下盘剥百姓，自己在中间吃了个肚大腰圆，真是好算计啊！
孙禄掸了掸衣袖，站直了身体，目光直视谢芳衡，“大人，有些事何必说得那么难听呢？您在这待个几年就到别处去了，何必弄得鸡飞狗跳？古羊县这么多年，穷是穷了点，可您瞧见哪位知县为这些琐事上告朝廷的？”
事是他们做的，他们也知道这些说辞站不住脚，说这一大通也就是做个样子，若是这位谢大人懂事，那么这套说辞就是真的，若是非要查他们的底，那他们说什么也没用。
“这是你的意思还是孙县丞的意思？”谢芳衡问。
“这是孙家的意思，也是古羊县的规矩。”仗着孙家百年积累，孙禄丝毫不慌，转身走到石凳上坐下，一派怡然自得。
谢芳衡胸口起伏了一会，也平静下来了。孙家偏居一偶数百年，在这里根深蒂固，却也因此成了井底之蛙。
地方势力再大不过是豪强，可若吞并朝廷土地、藏匿人口，那就是造反了。一旦被朝廷所知，任你多少年积累，也不过是转眼云烟。
据他所知，当今圣上早就有意动一动世家了。那些大家族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忍忍也就算了，可一个小小的孙家？
“古羊县虽然偏僻，可其下百姓也有数万人，孙家就打算独自吞下？”
孙家不足为惧，重要的是还没有人与他们勾连，否则一个孙家吃不下整个古羊县。
“那就不劳您费心了，只要您一句话，大家都可平平安安的，毕竟和气生财嘛！”孙禄不理会谢芳衡的试探，意味不明道。
“和气生财？”谢芳衡琢磨了两下，品出其中意味，“好一个和气生财！”
“孙家的财在古羊县，那我谢某人的财在哪里呢？”
孙禄添了一杯茶递过去，“那自然是在孙家了。”
茶水晃晃悠悠，谢芳衡触手滚烫，手指瑟缩了一下，稳稳捏住。
“这茶水滚烫，大人端稳了，别打了泼了。”
孙禄提醒，转而给自己也添了一杯，一饮而尽，兀自感慨道：“好茶，好茶呀！”
谢芳衡冷眼看着，水面上倒映着晚霞，美不胜收。
一饮而尽，
“确实是好茶。”
谢芳衡走了，一人一马踏风而来，漏夜而归。
孙禄站在门边，看着谢芳衡的背影，“让你办的事都办妥了？”
“都办妥了，都是外乡人，就算他怀疑是我们，也拿不出证据。”孙四低着头小声说道，“不是说他答应不管咱们的事了么？”
谢芳衡的背影逐渐消失在黑夜里，孙禄这才转身往回走。
“有些人就是贱骨头，和他讲道理，他一肚子坏水，但是打他一顿，他就老实了。”
孙禄边走边教他，“这个谢知县就是这种人，书读的多有什么用？没什么见识！张口闭口就是为国为民，还想套我的话，哼！他还太嫩了，这次就先给他长长教训吧！”
“是，我看他也不像什么老实人，我听说他还找了个女仵作验尸，呵，验尸都是男人干的，再不济也是个坐婆，哪有找个未出阁的小姑娘的？还不知道私底下干什么男盗女娼的事呢！”孙四啐了一口，说不上是唾弃还是羡慕。
“还有这事？”
“可不是么？还把许仵作气的告假了！”
孙四说的有鼻子有眼的，孙禄听着听着陷入了沉思…
程记杂货铺。
程青还不知道有人在背后蛐蛐她，她一回到家，就忙着挨个检验取回来的河水样本。
期间钱六儿过来送了一次样本，见程青忙得脚不沾地，本来想给她搭把手，可程青哪敢让他在场，她都是在实验室里弄的，杂货铺里只是做了个样子而已。
谢过了他的好意，程青让他走了。
从下午忙到半夜，程青的脖子、眼睛都有些吃不消了，尤其是她的腰，还是新的，没有吃过打工人的苦，才做了两天，就有腰肌劳损的先兆了。
这身体可是新的，得省着点用！抱着这样的想法，程青从实验室里出来喘口气，顺便活动活动筋骨。
趁着这个时间，程青打量了一下程记杂货铺。
程老爹不在了，以后这个杂货铺只能关了，空出来的这个屋子做点什么好呢？
想到傍晚钱六儿来找自己打下手，以后像这样的事还会发生，自己也不能总躲着别人工作，要不把这个屋子改成一个小实验室？
嗯，也不用太精细，能处理一些简单的工作，放放东西就行。
唯一要考虑的是左邻右舍，要么说服他们，要么就得瞒着他们，不然他们哪天进来看见不该看见的东西就麻烦了。
程青想着拿了一些干果吃着，铺子里还有一些卖剩的果脯，这几日她有时忙得忘记出去吃饭，就吃一点果脯，别说嚼着还挺香。
“咚咚咚”
烛火晃了一下，程青手一抖，似乎有敲门声？
她悄声走到门后，顺手拿起木杖，静静听着。
“咚咚咚”
门外的人似乎谨慎，敲了几下就停住，过一会儿再继续敲。
程青看了一眼时间，夜里两点半。
拿着木杖在门边轻轻一敲，“咚”一声，在安静的夜里很是突兀。
门外敲门声一顿，紧接着程青就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是我，谢芳衡。”门外声音低沉，似乎还有些喑哑。
程青一愣，贴近了门缝一看，果然是谢芳衡，只是他似乎在躲着什么人？
顾不上其他，程青赶紧开门让他进来，又看看外面，确保没人后，小心关上了门。
一转身就看见谢芳衡脸色苍白，右手捂着左腰处，身上还有好几处被划开了口子，好不狼狈。
程青动动鼻子，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见血了？”
谢芳衡强忍着点点头，“中了一箭。”
手一拿开，半截箭杆赫然扎在他的左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