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满。”
“大人。”阿满不知从哪个角落里走出来。
“去把城里的铁匠叫来,就说家里缺一把菜刀。”
“是。”说完,阿满无声无息地离开了。
谢芳衡背手站在原地,遥望京城方向的天空。
呵,若是李相知道这里有什么,恐怕不会把自己打发过来吧…
…………
程青这一觉睡得久,醒来后书房里已经暗下来了,程青推开窗户,外面还是白天。
冬季日头偏西,这会儿书房小院里树影绰约,没什么阳光了。
“咚咚。”
“进来。”程青起来洗了把脸,一转身看见阿满拎着个食盒进来。
“程姑娘,你可醒了,我家大人说,你醒来一定会饿,特意留了一份饭菜给你送过来。”
阿满说着将饭菜一一端到外间的桌上,“饭菜一直在火上温着的,快趁热吃吧。”
程青洗了手坐过去,萝卜煮肉,素烧茄子,还有一小碟子咸鱼。
萝卜炖得软烂,被油脂包裹着,入口即化,茄子咸香下饭,咸鱼被油煸得酥脆,程青端着碗吃了一大碗。
人饿了,吃什么也香。
吃完饭,程青帮着收拾碗筷。
“阿满,你家大人呢?”
阿满抬起头,看了她一眼,又默默低下头,“大人去地里巡视去了。”
大人刚刚上任,这几日一直都是在书房里查看古羊县的典籍文书,今天若不是程姑娘,这会儿在这里休息的就是大人了。
“去地里了?”
“是,这两日正是小麦出苗的时候,大人一定要亲自去田里看看才放心。”
小麦出苗?是了,冬小麦好像就是这个时间段生长的。
“孙县丞一起去了?”都说强龙不压地头蛇,谢芳衡一个新上任的知县恐怕招架不住当地的地主吧?
这两日她可是打听了一下,古羊县地方小,没有主簿,财政、农桑事物一直是由孙县丞管理,谢芳衡去地里看农事就是表明自己要插手了。
“大人让他留在县衙,说知县不在,县衙里总要有个做主的人。”
“那你也不跟着?!”万一这一路上出点意外…
阿满嘿嘿一笑,有些骄傲地说:“大人说了,我长得不像中原人,怕吓着地里的老百姓。”
吓着老百姓?是怕吓住了背后那些人,担心他们不敢出手吧?
程青原先还有些担心他的安危,谢芳衡看起来还算是一个正常的上司,还能允许她解剖验尸,她可不想他死在这里。
这下听起来谢芳衡自己心里有成算,程青也就放心了。
出了门,程青正要去问问出去取样的人有没有回来,正碰上了回来的赵丘。
“赵大哥,怎么样,大家都回来了?”
“还没有。”赵丘风尘仆仆,从背后的竹箱里拎出一个小盒子,正是程青交给他的,
“我和钱六儿兵分两路,我离得近,就先回来了,你看看,是不是这样?”
程青掀开一看,“不错不错。”
取材袋按顺序整理好放在盒子里,还标注了取样的地点和深度。
现代河水取样肯定是要严格按照规定标准完成,这样采样检测的结果才会更准确。传统人工采样就只是用桶取水,再拎回实验室,这中间存在着大量的不稳定因素。
程青做不到现代化采样的标准,但可以在传统采样的过程上更进一步。
“多谢赵大哥,这些我先带回去,等钱大哥回来,让他直接送到我那里去。”事不宜迟,程青拎着箱子就走。
刚才草草一眼,箱子里面大概有几十份样本,从现在开始做,够呛明天早上能出结果。
另一边,刘家村。
谢芳衡一身灰色布衣走在田间,身后跟着几个身上打着补丁的老农。
“大人,我们村里的地大多都在这一片了,还有一些,在后面那个山头。”带头的老农指着前方一片荒芜的土地说道。
古羊县多山,治下的村落也是如此,老百姓因此都将好一点的土地圈起来留作耕种,自己则在角落地带聚集而居,有些没有土地的人家,也会在住所附近开一小块荒地,种一些口粮。
刚入冬不久,小麦正是出芽生长的时候,可是今岁天气不同以往,早早地就下过了一场雪,温度急转而下,本该这个时候出苗的小麦没了动静,若是温度再不会回升,小麦长不出来,来年老百姓的日子就难过了。
“老人家,这些地的收成如何,往年出现过这样的情况么?”谢芳衡紧锁着眉,县衙里留下的地方志里似乎没有提及粮食受灾的情况。
老农脸上的褶子动了动,嗓子里带着受尽苦楚的沧桑,“这些地里有十二块上等田,每亩小麦能有两石多,赶上年景好的时候,能有三石,中等田有四十二块,收成差一些,每亩能收一石多,下等田就不行了,就只能收上来一石,再交一交税,家里就没什么留下了。”
山里的田里,年年耕种,即便再用心,肥力也跟不上,勉强糊个口罢了。
“去年开春不下雨,全靠着去金华河里挑水浇地,就这样也只收上来往年的一半。春日里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大家伙勒紧裤腰带,靠着山里的野菜和一些家里的余粮撑了过去,今年要还是这样,恐怕…唉。”
老农说着叹了一口气,身后几位也都满脸苦涩。
谢芳衡心下沉重,这些还是自耕农,起码还有余粮可以支撑着,若是村里的那些佃户,情况只会更严重。
“长盛二十八年,江南蝗灾,古羊县没有受灾么?”
县志里并没有记录这件事,可谢芳衡清楚地记得,那年兵患四起,又加之江南蝗灾,朝廷国库吃紧,拿不出赈灾钱粮,京中不少官眷都捐款赈灾。
“二十八年啊…”老农一怔,再开口时嘴唇都在颤抖,“那年,少了不少人。”
说完几位老人家都低着头沉默,谢芳衡懂了,“我明白了。”
“老人家,这田里的事我不懂,劳您多照看着,一旦有什么不好的苗头,您就去衙门找我,就说找胡不琢。”天灾不可抗,谢芳衡暂时也没有好的办法,只能暂时多盯着一些,一旦粮食有欠收的迹象,他就得赶紧向朝廷上书。
“可,江大人说了,要是粮税交不上去,明年就要用土地抵押,大人,这田地可是我们的命根子啊!”老农一听这话急了,还以为朝廷要收了他们的田地。
谢芳衡听了这话,心里纳闷,收不上粮,就要收地?朝廷如今正缺百姓种粮,这收上来的土地,种了粮还不知道到了谁的口袋里呢!
“老人家,这话怎讲啊?朝廷前年颁了新的政策,若是某地粮食欠收,可根据该地的政绩适当减免赋税。”
“这,这,”几个老农面面相觑,“我等不曾听说啊!”
“正是,欠收那几年,县衙就只在春季给了种子,其余不曾减少。”
只给种子?那赈灾粮去哪了?
谢芳衡猛然一惊,百般念头在脑海里飞速划过,最后只剩下一个想法,孙成吉好大的胆子!
紧接着又想到,这件事那位被贬了的江大人知道么?他又在其中扮演的是什么角色?
古羊县每年交上去的粮税刚刚好压着朝廷的底线,这些年多收上来的粮食又进了谁的口袋?!
越想谢芳衡的脸色越冰冷,最后面若冰霜,袖子下的手紧紧握住,力道之大,青筋暴起。
老农看着谢芳衡先是惊讶,再到愤怒,最后又归于平静,惴惴不安地问道:“大人,可是有什么不对?”
“没事,”平静下来的谢芳衡扯了扯嘴角,笑了一下,“这几年有一些新的农事律法,到时候,县衙会派人到各个村子里传达下去,诸位要多多留意。还有城里也会贴上新的条例,进城时也可以在城门口处看看。”
老农们不懂也没心力去计较上面的博弈,只听出来大人好像很关注田里的庄稼。虽然不知道眼前这位大人是个什么官,但能和他们一起站在这冷风里,静静地听他们几个泥腿子说话,就不像是个狗官。
几位老农交换了一下眼神,各自点点头,“我等都知道了。那没事的话,我们就先走了?”
“麻烦诸位了。”
谢芳衡拱手,几位老农哪敢受他的礼,赶忙侧着身子道:“不敢不敢。”
众人相携着离去,颤颤巍巍的身影逐渐隐匿在巍峨的山脚下。
谢芳衡在田埂上蹭掉脚下的泥,大步向着反方向走去。
青雾庄。
日头渐落,寒风又起。
庄头站在门口,跺了跺脚,双手笼在袖子里,耸着脖子纳闷道:“不是说下午就到么?怎么还不见人影?”
“叔叔,喝口热茶。”年轻侄子捧着一碗热汤,“您先去里面歇歇吧,我在这儿等着,不就是一个外乡人么。”
孙禄接过碗,轻啄了一口,不咸不淡地教训道:“你知道什么?这位可是京城来的知县大人,和那位不一样。”
“管他哪里来的,到了咱们古羊县的地界,是龙也得趴着。”侄子语气里带着不屑。
也不怪他傲气,他们孙家在这里守了上百年,什么样的官没见过,到最后又怎么样呢?孙家成了这里最大的人户!
孙禄笑笑,没反驳他的话,“面子上的事,还是要做做的,不能让人觉得咱们古羊县不懂事。”
话里话外,也是将古羊县当做自己家的了。
马蹄声响起,两人循声望去,一人一马踏着风赶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