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菱是半夜从医院出来的。
她只身去往唐庭,没带任何人。
边寒在门口等她,手上还拿了件厚外套。
见她下车,边寒原本凝重的神色稍缓,温声道:“我就知道没人跟着你要受冻,穿上吧。”
边菱任由他把外套披上自己的肩,把手里的文件交给父亲。
边寒翻看了一下,没说什么,带着她去了书房。
唐庭的暖气开得很足,边菱不着痕迹地把外套脱了,只留身上那件单薄的连衣裙。
“你白费一场功夫,就为了这个?”
边寒指着文件上被替换的名字,表情就像是拆穿了孩子幼稚的把戏那样无奈。
他手里的十几份合同,原本的经手人全部由边风怜改成了边菱。
还是她亲手签的名字。
“菱”这个字看似繁复玲珑,写出来的时候却因为撇捺对称而颇有气势。再加上边菱的笔锋凌厉,使得这个签名非常赏心悦目。
边菱点点头,又拿出u盘。
里面是那天她和从柏对峙时拍下的视频,完整的只此一份。
只要边寒答应她的要求,这个视频就会永远销毁。
很少在大女儿面前显露威严的父亲,在这一刻收敛了眼中的宠溺。
“菱菱,有些事,你是不应该知道那么多的。”
边寒在收到边菱的消息时,其实是有些不可置信的。
他这个女儿从来都是乖巧柔弱,什么时候有了这么多的小心思?
书桌上摆着一个花瓶,里面是新鲜的插花,估计是罗文婷放的。
芍药颜色浅淡,正是开得最漂亮的时候。
边菱垂着眼,把u盘丢进花瓶里。
她无所谓任何一次谋划付诸东流,只要最后那个人可以安然无恙,那么中间的努力也不算白费。
边寒很深很深地看她一眼。
他从前总觉得这孩子像她的母亲,无论是气质还是眉眼。可是现在看来,边菱其实是像自己的,甚至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我教过你,这世上只有牢牢握在手里的东西,才是自己的。”
边寒低头从抽屉里拿出公章,放到桌上,用指头推到边菱面前。
“爸爸很高兴你学会了。”
边菱拿过公章,然后在手机上写字,给边寒看。
[我十二岁的时候你送我一册典藏版的《基督山伯爵》,里面有句话我印象非常深刻:‘如果你渴望某样东西,你得让它自由。’]
如果它回到你身边,它就是属于你的,如果它不会回来,你就从未拥有过它。
[风怜好不容易再次回到我的身边,我一定不会辜负您的期望,紧紧握住。]
边寒看着女儿苍白的脸,和她耳朵上那个好似和她已经变成一体的助听器,心中忽然生出无限感慨。
无数次,看着边菱的脸,他就像看着年轻时候的沈棉。
可她们毕竟是不同的,沈棉是一个在爱里长大的人,但边菱不是。
边菱这不算短的二十七年,经受过的远比她母亲多得多了。
作为父亲,边寒第一次反思起自己的做法来。
“我从前,看待你的方式,好像都是错误的。”
这孩子的性子并不像身体那样柔弱,从来不该把她看做是什么娇弱的温室花朵。
可惜,为时已晚。
边菱转过身离开书房,又被边寒叫住:“拿上外套,天冷。”
她认得那件外套,是沈棉的。
也不知道边寒是怎么做到一直收着前妻的衣服的。
她没有理会父亲。
边寒这个人太虚伪,只在自己想要的时候当个好父亲,庇佑孩子。
如果边菱真有什么想要感恩一下边寒的话,只能感谢他成了边风怜来到这世上不可或缺的重要因素。
让她的前路从此有了光亮。
等到边风怜再次睁开眼睛,已经是早上。
放在枕边的手机十分钟前弹出日程提醒:[11号,准备姐姐生日。]
她感觉头很疼,稍微动一动脑袋就头晕眼花的。
而且,本该躺在身边的边菱也不知所踪了。
边菱睡眠浅,总是比她醒得早,但大部分时候都会陪在她身边,确保边风怜睁开眼第一个看到的人是自己。
今天有些奇怪。
边风怜费劲地爬起来,按了护士铃。
护士很快进来,见她脸色不佳,拿出口袋里的体温计。
“我姐呢?”边风怜问。
“不知道哎,早上我来换班的时候没看见她。”护士甩了甩体温计,给边风怜夹上。
她又试了试边风怜的额头,奇怪道:“感觉没发烧啊,怎么嘴巴白的跟纸似的。”
边风怜说了自己的症状,护士立刻去喊医生了。
边二小姐本来是个陪护,结果还生了病,这事惊动了不少人。医生暂时看不出是什么病,让护士给她抽个血。
边风怜感觉睁着眼睛就头晕,还是叫护士用自己手机打电话给边菱,可是对方正在忙线。
“你先休息吧,等血常规的结果出来。”
不知道为什么,边菱这个患者消失不见,医院没一个人紧张的。反倒是边风怜的病搞得很轰动,院长那老头都在病房外踱了半个小时步了。
期间医生又来了一次,不过没说血液检查的结果,只是告诉边风怜让她先休息,等睡醒了再说别的。
边风怜眼皮重得抬不起来,心里还是很不安。
“你们是不是给我下药了?”
她随口问了句,为了让自己别那么快睡过去,
医生的神情却僵了僵,幸好边风怜阖着眼没看见。
“怎么会呢,你就安心休息。”
出门的时候,院长把他拦下来:“大小姐到底怎么吩咐的?”
医生苦着脸:“只告诉我喂了药,没说什么药,我看血检结果应该是精神类药物。现在还在调大小姐的病历,确定是哪个药。”
院长点头,小声道:“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您放心,只是让她昏沉一天。”
边菱自己亲手下的药,她当然有分寸,不可能伤害到边风怜的身体。
边风怜最后还是没撑住,睡着了。
她又开始做一些不着边际的梦,梦里面大多是边菱,偶尔出现沈棉。
不过边菱已经算是梦中常客,见到沈棉的时候,边风怜才感觉心情有些变化。
她在梦里喊:“妈,你知道我姐哪去了吗?”
沈棉背对着她不说话,穿着条好看的礼裙,手边牵着一个女孩。
边风怜又喊:“妈。”
沈棉还是不理她,把那女孩抱到琴凳上,开始教她弹琴。
“你怎么就没教教我弹钢琴呢,是我没天赋吗?”
边风怜走到她们边上,越看那女孩越觉得眼熟。
眼睛大大的,鼻子嘴巴小巧可爱,只不过瘦巴巴的看着身体不好。
沈棉坐在她身边,眼睛里的爱意都快溢出来了。
边风怜恍然大悟。
这女孩除了边菱还能有谁?
母女俩很专注,根本听不见别的声音。边风怜站在一边看了一会,感觉自己终于能够共情沈棉了。
那么小小的一个孩子,来到世界上来,只依靠她,眼睛里只有她。
从那孩子生之始,沈棉就想着怎么把全世界最好的给她。
那是应该的,边菱就该得到那样的爱。
“妈,你说我能像你那样爱她吗?”
边风怜问她梦中年轻的母亲。
沈棉搂着她的孩子,眉眼笑得舒展开。
如果把对边菱的感情铺展开来,边风怜自认不可能做到全无私心。她嫉妒姐姐得到了自己从没有拥有的东西,却又在姐姐的爱里面无法自拔。
这种嫉妒最后又化为了奇怪的谷欠望,让边风怜时时刻刻想要让边菱陷在由自己亲手创造的痛苦之中。
时至今日,边风怜仍然没有谅解边菱所做的一切。
她只是不去计较那些了,相比起恨,好像抱紧边菱会让自己觉得更加舒心一些。
也许她永远做不到像母亲那样去爱边菱。
但边风怜觉得自己这种爱绝对不会逊色于母亲。
时间过去,爱意可能会消弥,可是嫉妒和恨会让边风怜再次回忆起,被边菱的眼泪支配过的那种感觉。
天长地久,无法断绝。
“说出来你可能都不信,我对她的恨,和对她的爱是相等的。”
边风怜对沈棉坦白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