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到谭杋时,他正敞着衣襟坐在榻上喝酒。
一室绮罗,香气依依,谭杋的状态也完全不似艾五等人臆想的那般不堪,反而十分自在。这很合理,任谁在西北苦熬那么多年,也会想过几天好日子的。
白赫兰进门后反手又把门合上,动作一气呵成,在谭杋看来,竟是比他还急。
“……” 这绝色美人儿竟这般热……
白赫兰大步走到窗边,咣当开了一扇窗户,一脚踏上窗台,瞭望了一下,冲外吹了一声短促的口哨,才转身跟人打招呼:
“谭杋?”
“?”
谭杋都看傻了,这人怎么回事?当对方走近时,他下意识后仰了一点,抬着颌问:
“搞什么啊?” 一只手已背到身后,从褥下摸武器。
白赫兰做了一个安抚的手势:“等着。”
他嗓音低沉微哑,一说话谭杋就听出这是个男人。
“等个几几啊!你在弄什么?你还有同伙?”
说这话时,谭帆已短刀在手,在榻上跃起,鹰隼般俯压而下!
“咔!” 厚背短刀凿入博古架,剧烈震荡下,瓷器、玉器滚落下来不少,门外的老鸨听得肉疼不已:
“我滴祖宗哎!悠着点儿,你又不是小伙子了,这动静也忒大了吧?”
削金断玉的御赐短刀插在白赫兰鬓边,却头发丝也没弄伤半根。雪亮的刀锋映着他美貌惊人的嫩脸,面前的袭击者双目死盯着他,呼吸粗重,整个人身体紧绷,蓄势待发,如一头随时能扼断猎物头颈的猛兽。
白赫兰不屑地哼了声,说:
“把门外清一下。”
谭杋又看了他两眼,居然真的冲门外喊:“滚!老胡,滚远点!你妈的就知道偷听!”
老鸨只得退下,几秒钟后秦福生闪了进来,终于见到了他家将军,小秦立刻跑过来拉架:
“别打!别打!自家兄弟。”
谭杋仍在仔细端详眼前人:
“咱家的…兄弟?我的兵?怎么从没让我见过你?”
——这是什么痴汉怨念?
白赫兰不耐烦地挥开他,问小秦:“我哥哥呢?”
谭杋:“你哥哥谁?”
小秦:“将军,你有没有听我说话?艾五被抓了!”
白赫兰没听他们叙谈,王幼安没上来,他立刻就要出去找人。
恰在此时,房门又打开了,王幼安飘然而至:“别乱跑,过来,换衣服。”
他带着白赫兰换装,谭杋伸长脖子瞧:
“一个两个的…都这么要命!额,咋在我跟前转的总是你们几个糙货?”
前一句只是噫语,后一句是冲福生吼叫的。
喊完脑筋才转过来:“诶?你刚说谁被抓了?”
秦福生吸了口气,此时才真正领悟到了将军的可厌之处,他引用了艾五的话:“混账玩意儿啊!”
“骂谁?”
“哦,禀告将军,您的下属,艾五,他被不知道什么东西抓走了。”
小秦展示了腿上的伤,详细说起昨夜艾五的离奇消失,继而又说草殖流民的事。
这两件事牵扯良多,他们急需互通线索。妓院给谭杋送来的午餐还没凉透,几个人围着圆桌边吃边唠。
谭杋捏着酒杯作陪,说话间不由自主地时不时瞄一眼已换回男装的白赫兰。
他发现了两件事。
其一,白氏兄弟长得一模一样,直如画中人。如果硬要区别,大的那个像水墨白描,小的是绢本设色。
其二,白描的人儿几乎不吃东西。
谭杋心里打了个突,给王幼安斟上酒,举杯来邀。
王幼安微微点头,把酒喝了。
谭杋心里松快不少,心思转回正在合计着的事上。
班师复命这一年来,谭杋时刻处在严密监视之中,卢旺这个长随就是上边派下来的,受“朋社”的直控。
为了存续谭家军,谭杋只有做一根废柴。若不是他的无能和顺从,早就步老将军后尘了。
而妓院是唯一能让他拥有一点私人空间顺便示弱的地方。
他一早告知原来的下属艾五他们,不要和他联系。
说起艾五,抓他的应该是朋社的高手。朋社眼线遍天下,包括秀枬城的府尹也是一年前刚调任来的,这个人就出自大权朝人人闻之色变的“朋社”。
为了控制谭杋,潜伏在秀枬城的高手必不会少,艾五被抓自然逃不出去。而艾五此刻多半在府衙大牢已受过审,还毫不犹豫地招了实供,才有了那一列前去灭口的军士。
福生面色沉痛地开口道:“将军,我们不知道你已被逼到这种地步,本来是想请你救那些流民的,现在看来,你连自己都顾不了。”
小秦轴啊,真不该在这种时候不给他家将军留面子。
但这未尝不是激将法。
谭杋听他这样说,笑了一下:“这小小的秀枬城还困不住我。可要让我出手,需要一个契机和理由。”
——快说!为了你。他故意没去瞟白赫兰,话却是说给他听的,也在期待他的回答。
“李祯。” 白赫兰没反应,王幼安突然说了这样两个字。
“这个人算不算一个理由?”
“李祯是谁?”
“见到人你就认出来了。” 水墨冷美人惜字如金。
——一切解释都无力,唯有让他们见到彼此,才能为命运铺下可能。
先得瞒过濯云诗社,也就是“朋社”。
半个时辰后,谭杋乘车去北郊的竹林游玩。
卢旺坐在车夫边上扭回头陪着笑问:“小侯爷,北边有什么好玩的?”
“到了就知道了。” 谭杋手中把玩着一只小酒杯,爱搭不理地说道。
卢旺不敢再往下问了,和车夫对视了一眼,都没再吱声。
行至没人的地方,谭杋一手一个把这俩人掐死,拖进车厢。自己驾车转了个弯,来到一处废院子,把尸体扔下。
等在院中的秦福生问:“将军不留活口了?”
“不留,他没什么秘密。”
也对,你凝望深渊,深渊也在凝望你。卢旺在谭杋眼里也只是一条藏不住尾巴的狗。
艾五必须赶紧捞出来,等他把知道的事倒完,也就被抹杀了。
几个人来到府牢外,谭杋亲自去救艾五,仅仅一盏茶的时间就翻墙出来了。
“将军,这么快!牢里没人看守吗?”小秦不知从哪钻了出来,凑跟前问。
“有啊,人不少呢。老艾蹲地洞里还朝上喊,少爷不用管我了,你快逃吧!” 谭杋学着艾五的老西儿腔调说话。
艾五虚弱地嘿嘿笑了两声:“少爷没搭理咱,抓着铁镣就跳进了坑牢,把咱背出来了。”
他双腿已断,但头脑清晰,还能挺住。王幼安喂了他一颗补血丹,余下的伤有军医给他看。
小秦送艾五回了谭家军的大本营,谭杋便跟王、白二人去找李祯。
一人一匹军马,奔跃如龙。风把白赫兰的衣服和长发扬起,在身后扯飞,整个人锐利如离弦银箭。
为省时间,换装时,王幼安只拿了件男式袍服给他穿外面,里面还是白裙。
他肆意狂飙,是和王幼安逗着玩,王幼安快,他更快,王幼安慢下来,他也陪着他慢慢遛马。
一路上,谭杋数次想就这么打马返回,管他李祯不李祯。但还是既不能错开看着那个人的眼,也管不住自己的腿。
他象征性地自扇了一记耳光。
——越活越回去了。
跟个生瓜蛋一样……
两眼一抹黑,也要去追随吗?拿家族荣誉和谭家军的根基做赌注?犯得着吗?
他在扪心自问。
只问了一秒,就有了答案,因为他又看了前方闪电般疾驰的那道身影一眼…虽说看不到正面,但他知道那是怎样一张让人心潮澎湃的脸。
——容色极美、眼神极冷……
第一眼见到时的刺激就如一道强光通过视神经直透天灵盖!
“谁来当皇帝我真的不太在意,但若是你来求我……”
“要搞事便搞!此时不浪更待何时?找李祯去!”
“该给老艾、小秦几个人升升职,救我于颓废,还是你们懂我!”
艾五他们若是知道谭杋的想法该多高兴啊,他们意气风发的少将军又回来了!又给他们带来希望了。
可艾五、小秦没在,韩冬倒是在营地,却没感受到半点将军的关怀,反而被他一来就夺了权……
前头去灭口的那四、五十名兵卒,到了地方才发出一轮箭,就被施利昧带人缴了械。
——谁能想到定天观的全部道士都抛开清修下山救难了!
定天观与回龙观的两大掌门是同出一宗的亲师兄弟,这样算下来施利昧与此次带头的为尘道长就是叔伯师兄弟。
定天观在离此处颇远的定云山上,因此脚程上比诹光这一拨慢了半日。
相见后两厢核对了一下时间,诹光发现为尘他们比自己还早动身一天呢!
禅师心下惊疑:“定云山那边莫非也被……师兄们发现什么线索了吗?”
为尘挺不耐烦这种社牛自来熟的。——施姑娘叫俺师兄,你跟着凑什么近乎?
“不敢当,禅师可能忘了,小道是学什么功课的。”
施利昧得意地帮着解释:“我师兄观天象就能看出来正东方向将有变故,大和尚你不会吧?”
在观星一事上,定天观是当世龙头。诹光也早想到这点了,但他人好,听了这样的嘲弄,既不对小丫头着恼,又真诚地捧了她师兄好几句,显得很有涵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