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那你先歇着,盖好被子好好睡一觉,把身体和精神都养好,明日一早我先去给你抓药,再买些吃的用的,估摸着,后日一早咱们便可出发。”乔苑珠边说,边帮她揶被子,又起身将窗关了。
“娘子,若是有一日我死了,你别哭。”阿青没来由地说上这一句,叫乔苑珠秉着烛站了好久。
“别乱说话,谁先死,我都不能叫你先死了去。”乔苑珠脸色有些变了,变得肃然,变得狠戾,阿青很少在她脸上见到这样的表情。
寻常人在别人亮刀之时还心存侥幸,嬉皮笑脸地求转圜余地,直到别人将刀架在脖子上了,才知道害怕,开始跪地求饶。
乔苑珠则不同,别人没把刀架过来之前,她害怕,恐惧,想尽一切办法逃出生天,可若是别人将刀架到脖子上了,她反倒不害怕了,取而代之是愤怒,是戾气。
她讨厌威胁,讨厌死气。
“娘子,我说错话了。”阿青垂首,像犯了错的孩子。
乔苑珠顿时意识到自己太过紧绷,吐了口气,将蜡烛吹灭后掩门出去,道:“快些睡会儿吧,晚一点我来叫你喝药。”
乔苑珠一夜未眠。
翌日将早饭做好了给阿青端过去,眼见着她吃了又睡下,才出门按着大夫给的方子到药铺里去抓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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荟萃楼。
为给沈沐音接风洗尘,沈岳君做东开席,定了荟萃楼最好的雅间,点了十八道热菜,十道点心,两壶酒,等了两个时辰人还没来。
雅间里统共三个人,一个支腿把玩杯盏,一个折扇掩面躺在凳上,一个抱手靠在窗前,人困马乏。
沈岳君躺在凳上,用折扇遮在面上,墨发垂地,叫人看了都要以为哪家的绝色公子被人欺凌了。
对,他就是遭欺凌了,欺凌他的还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师姐,惹不起他还不能说两句吗,想通此处关节,他腾地站起来,道:“女人就是麻烦,逛个街能逛两个时辰去,这菜都凉了!”
“要下雨了。”常茂淡淡地道。
“下雨了好,这样她们俩就不能再闲逛了,阿也,你也说两句!”
“那两个,一个有我阿娘撑腰,一个有我师父撑腰,我惹得起哪个?你惹得起哪个?”徐枳也睨他一眼道。
沈岳君把着扇转了两圈,好像真的在认真思考这个问题,末了道:“此言差矣,就算没有两位高堂的撑腰,我也惹不起。”
徐枳也白他一眼,嘴里没有一句正型,总算是知道从小大家一起修行,为何师姐总罚他一个了。
沈岳君话音刚落,外头传来连续的脚步声,一深一浅,一大一小,一个欢快,一个沉静。
不一会儿,掀帘的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一身齐胸襦裙明媚恣意,双腕上戴了兽珠玛瑙镯,抱了满怀的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尽是些民间手艺人的物什。
身后跟着的女子一袭紫衣,发上还系了同色的发带,飘飘然,颊间略施粉黛,点朱唇,仙女的模样。手中提了个大包袱,还握着把剑,一身正气,与身上的打扮十分不符,让人看了还以为是哪家剑客穿错了衣裳。
“阿兄,快,快帮帮我,抱不下了!”阿萝叫嚷着道。
徐枳也起身将她手中的东西都接过去,道:“饿了知道叫娘了,买的时候怎的没想抱不抱得住?”
阿萝转转胳膊扭扭腰,抱着沈沐音的胳膊蹭:“师姐,你看他。”
沈沐音寻常穿的都是素色布衣,断没有穿得如此“艳丽”过,要不是在成衣铺子里头,阿萝又吵又闹非要她去试一试,引得旁人都以为她是人牙子,否则,她是一万个不会买这样“浪荡”的衣裳,裙宽袖长,拖泥带水,挥起剑来还要卷在一起,十分影响她出剑的速度。
“我早与你说过,买这么多是肯定抱不下的。”沈沐音道。
“好阿姐,你不能跟阿兄一道说我,助长他的气焰,下回他说我就更凶了。”阿萝撒着娇。
“师妹这话不对,世子不用别人助长,气焰也很大。”常茂道。
阿萝一记眼刀过去,常茂非但没有躲避眼神,还直愣愣对视过去,一身正气,毫无惧色与疑虑,吓得阿萝赶紧撇开了眼。
那头沈岳君却噤了声,他没见过这样颜色的沈沐音。从小在山林道观里头长大的沈沐音,在他看来是冷心冷情的,穿的用的一概没有颜色,如何简单干练如何来。他在玄都观修行过一段时日,别的没学会,只记住了一个绝色严厉的女子,和她手中的剑。
偏在今日,偏在他已余半载没有见过她之时,记忆当中清冷素净的面庞有了别样的色彩,一颦一笑是故人又不似故人。
沈沐音瞧着他奇怪,三两步走过去,带起一阵清风,捧着沈岳君的脸,歪头正色道:“沈岳君,你怎么了?”
沈岳君不说话,静静望着她的眸,感受她指尖的温度。她总是这样,将他当作还未长大的弟弟,尽管他的个头已经高出她许多去,在她的私心里,捧脸这样的举动丝毫不觉得逾矩。
沈岳君叹了一口气,嘴角噙出一抹浅笑来,温声道:“我想师姐了。”
沈沐音思索了一下,将手从他的脸上放下,转身去拿了剑欲拔剑出鞘,道:“那便与我切磋切磋,让我瞧瞧这半年你的长进。”谈话间她脚下凝气,雅间当中灵流乱窜,盘盏打颤。
沈岳君这下慌了神,他一介凡夫俗子,哪里抵挡得住道修凝气的一剑。朝徐枳也使眼色,徐枳也别过脸去喝茶,又向常茂求助,常茂看了一下徐枳也之后也背过身去了,阿萝指望不上,关键时刻还得靠自己,连忙讨饶:“师姐,开个玩笑,万不可当真!”
沈沐音哪里肯放过他,照着他的屁股拍了一剑,胸口又是一剑,因着衣裙拉扯,剑气有些收不住,划落了雅间的窗帘,打坏了架子上的瓷瓶。
楼下的店小二闻声慌忙跑上楼来,眼见着一片狼藉,还没等他喊出口,常茂已经递上了银子,小二拿了盈余的银钱没忘了提醒他们注意别伤了自己,随后美滋滋下了楼。
沈岳君连接三招,已是腰疼屁股疼,连忙道:“师姐,师姐,先别打,先别打,我有东西要送给你。”
说着他从怀中摸出来个红绳串着的木珠,木珠方方正正有六面,有相对的两面各刻了一个沈字,其余四面或是花或是兽,皆是寓意极好的。
沈沐音收了剑,结果那珠子瞧了半天,道:“世人皆说红绳是谓姻缘,你在替我求姻缘吗?”
徐枳也坐在那头瞧着,两人半天不说话,一个心思百转千回,一个情识尚未开窍,正想开口替他们打个圆场,忽见到外头不知何时下起了绵绵细雨,一把油纸伞游过,底下的女子好似他前些日子在一洞房里头牵过的女子。
“师姐,我帮他说,他哪里是帮你求姻缘,他是帮自己求的姻缘,”说着掀帘往下走,“饭你们先吃着,我去去就回。”
“好你个徐枳也!”沈岳君七窍生烟。
“我阿兄说话好有水平啊!”阿萝托着腮,眼看着眼前的闹剧。
常茂闻言从怀中摸出个小册子,将徐枳也刚才说的话逐字逐句记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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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苑珠一夜未眠,眼下是一片乌黑,脚步虚浮,手中握着伞一摇一摆,半边肩头都打湿了。
瞧着前头没人,正想闭眼缓一缓,突然间眼前黑了许多,伞底下钻进来个人,沉重的脑袋就这么重重的磕在对方胸膛上。
徐枳也握了她的手,将伞撑住,替她拍了拍肩头的水,道:“乔娘子昨夜做什么去了?”
乔苑珠抬头,懵了好一会儿,才软绵绵打着呵欠道:“昨夜阿青病了,我出来替她抓药呢,道长今日也得歇吗,在这附近喝茶?”
“家宴小聚,乔娘子要一同上去坐坐吗?”徐枳也笑着,明眸皓齿,好一个少年郎的模样。
乔苑珠透过伞望向旁边的酒楼,二楼开着窗,阿萝正伸着脑袋跟她招手打招呼,少女热络,乔苑珠醒了醒神,正要探出伞去跟她挥挥手,不料徐枳也却把伞横过来挡了她的视线。
“我就不去了,阿青还在家里等着我呢。”乔苑珠略显疲累。
“好,我这儿有个东西要给乔娘子。”徐枳也从怀中摸出个小小的琉璃瓶。
乔苑珠接过琉璃瓶仔细打量,琉璃瓶没什么特别,只不过瓶身却在隐隐发光,她觉得眉心有些隐隐发烫,惊讶地抬头问他:“道长,这是什么?”
“上回季府捉回去的那只狐妖,我想着乔娘子肯定用得上,我已经让常茂炼化过了,伤不着你。”徐枳也笑着,又指了指她的眉心。
乔苑珠喜从天降,忽而又想起点什么,忙问道:“那季家新娘妹妹的肉身?”
“乔娘子不必多虑,玄都观自有法器剥离,只是原身神魂已死,回天乏术,尸体已经交到冯钰娘子手中了。”徐枳也道。
乔苑珠点点头,她觉得徐枳也总是面面俱到,她所想到的他便也都考虑到了,一时间觉得他是个十分靠谱的人。
“道长考虑周到,既然如此,我便先告辞,阿青病中等不得,等下次再找道长一叙。”
待到告别之时,乔苑珠这才发现徐枳也一直将她一只手握着,她都快要习惯他掌心的温度和力道,以及他身上的草木香味。
她将手伸回来,不料徐枳也还回握了一下,不等她作出反应,就笑着挥挥手退出伞下,甩着马尾辫子,往酒楼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