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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同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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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纪城封城的第一百天,整整一百天。

起先官府说是为了防止瘟疫蔓延,让大家不要慌乱,封城期间官府会负责所有人的生活所需。

一天,两天还没有乱。

十几天的时候不满的声音多了起来。

二十多天的时候,有人试着闯出城外,被当场斩首。

此后又是安静了十来天,可官府给发的粮食,明显可见变少了许多,人们又不安了起来。

于是又是一个反复,有人结群想强闯出城,被杀。

官兵们带着面罩举着那些头颅在城里走了一遭,没人敢出逃了,可惶惶之情弥漫在整个城中,除了粮食,那瘟疫没有丝毫好转的迹象。

城里生病的人多了起来,从封城第六十天开始,几乎所有人的皮肤上都有了斑驳的红疹子。

晓春也不例外,她站在河边挠了挠胳膊上的红疹子,忽然想起身边人反复叮嘱的“千万不可以挠破”赶紧放下手,撸下了袖子。她找了棵老树坐了下来,低头看着腰上的红腰带,傻呵呵地笑了。

她很久很久没得到过新的东西了,阿妈什么都先给弟弟们。

晓春也理解,毕竟弟弟们来之不易。

她母亲自从生了她后再无所出,于是几乎被戳着脊梁骨过日子。

奶奶,阿爸经常对阿妈拳打脚踢,当然也不会放过她这个丫头片子。阿妈常常在深夜时抱着她流泪,阿妈说:“晓春啊晓春,要是有了弟弟,咱俩的日子就不难过了。”

或许是老天垂怜,在晓春四岁的时候,阿妈终于又有了喜事,她的肚子格外大。随着阿妈的肚子大起来,奶奶和阿爸对阿妈都好了起来,她脸上的笑意也越来越深。

但阿妈有时也会一个人担忧,自言自语道:“总有一个是吧……”

第二年开春,和她出生时一样的季节,随着接连的啼哭,阿妈生下了两个男婴。

从此,家里城里,阿妈的地位不一样了,奶奶和父亲再也没有打过阿妈,也再没有街坊邻里斜眼看着阿妈捂着嘴窃窃私语,反而很多婶婶来找阿妈说话,她们经常在屋里说一下午。

同样,晓春也不再挨打了,但是母亲也不关注她了。

母亲所有的精力和爱意都倾注在了两个儿子身上,她为两个孩子裁衣,为他们唱歌,给他们讲故事哄他们入睡,她很久很久没有抱过晓春了。

这样的生活本可能持续很久很久,可突然有一天,城里有户人家的儿子从很远的地方回来了,没多久,据说那男人生了病,再没几天就去世了。

城中的生老病死每天都在发生,不是稀奇事,众人只叹息一声“年轻人可惜”这件事就过去了。

可没几天那家的父母也紧随其后因病而去,有人去看过,说和他们儿子得了一样的病。这事发生没多久,疾病就再城中蔓延开来,很多人的身上起了疹子,发了高热。

晓春家最先出现这情况的是奶奶,紧接着是父亲。

这病愈演愈烈,所有药物都不管用,在挣扎了十来天后,父亲和奶奶一同去世了。

再后来,从京城来了名医,好像还会仙法。

在看了他们这儿的情况之后面色惊恐,但多的什么都没说,只说他们用的水必须烧沸了才能喝。

父亲在河道边做搬运工,总会在河边喝上一口水。

母亲生了弟弟之后改由奶奶每天去送饭,路上也会喝上一口。

也许疾病就那么染上了。

封城第七十天,几乎所有人身上都开始长了疹子。人们从这无尽的死亡中总结出了规律,只要皮肤没有溃烂流血,人就能活,皮肤破掉的无一例外都死了。

于是尚且健康的人们互相安慰着,只要皮肤不破,就没事。

封城第一百天,晓春躺在河边,看着天色黑了下去。

该回家了。

她刚刚站起身,忽然间地动山摇。她踉跄几步趴在了地上,泥沙飞快地向河中塌陷,她拼了命地往上爬,手脚全部都抓破了。

震动持续的时间很短,很快就平复了下来。

晓春抬起头,整个城已经面目全非。

“阿妈!”她尖叫一声往家跑去。

“是地震啊!”

“救人啊!”

“跑啊!趁现在跑啊!”

晓春跑回家,发现房子完全塌陷进了地下,母亲趴在坑边撕心裂肺地哭喊。他的两个弟弟被压在房子里面。

“阿妈!”晓春跑到母亲身边,惊魂未定地抱住母亲的胳膊。可母亲没有给她任何安慰,只是沉浸在对儿子落入危险的恐惧中。

忽然,母亲转身,抱着晓春的肩膀,颤声道:“晓春,你个子小,你去把弟弟带出来!带出来,我们就一起走,好吗?”

“一起走?”

母亲艰难扬起笑容,“对,现在城门已经塌了,我们能出去了!去新的地方,开始新的生活。”

母亲说的“一起走。”

瘦小的晓春沿着缝隙爬回了原本的家,尖锐地木头划伤了她的身体,可她丝毫不在意。晓春进入屋内,很快找到了弟弟

第一个弟弟顺利地被送了出去。

可她的大弟弟太重了,她根本举不起人来,母亲伸手去捞,也够不到他们。

“晓春!再用把力啊晓春,我们马上就能走了。”

闻言她艰难地举起体重快要赶上她的弟弟,脚下的踏板咯吱作响,摇摇欲坠。

“阿妈,我举不动了”

“晓春,再用点力,”

在踏板掉下来的一瞬间,大弟弟终于被送了上去,晓春跌了下去,脚被木头压住了。

“晓春!”

“阿妈!”晓春忍不住哭了起来,好痛啊!

忽然,一声凄厉地叫喊传来,“焚城啦!快跑啊!”

母亲的眼中满是惊恐,路过的人焦急地吼道:“你要再不走,一个都保不住了!”

“晓春,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母亲哭喊着后退,退出了她的视线。

“阿妈?”

阿妈为什么走了?

不是一起走吗?

为什么只带着弟弟,没有自己呢?

她趴在地上,没有人来救她。

但她不知道,那一天,所有人想要出逃的人,都被烧死了。

她的病越来越重,脓血从脸上身上流出,她睁着眼睛不知道等什么。

直到最后一刻,她也睁着眼睛。

没有人来带走她。

没有人要她。

晓春呆呆地趴在地上,直到温柔略带着痛苦的声音唤着这个名字,“晓春啊。”

她抬起头,隐约中有人对她张开了双臂。

晓春爬起来冲了过去,“阿妈!阿妈!你来接我了!”她兴奋地扑了上去,紧紧抱住那人的腰,仰头看着他。

“我来接你了。”眼前人的脸模糊了许久逐渐清晰,那是一张脸上有着和她一样的疹子的脸,接着,那人脸上的疹子消失了,露出了极其俊美的模样,是个好看的少年。

晓春有些看呆了,她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

这是谁啊?

自己又是谁啊?

奇怪,怎么好像什么事情都不记得了呢?“我是……晓春?”好像隐约是这个名字,她皱眉低语。

好看的大哥哥摸摸她的头:“不是哦,你已经不是晓春了,你谁都不是。你要去那儿开启新的生活啦。”

大哥哥指向身后,那里有一个圆圆的光圈。

“那是去哪儿?”

“轮回道。你这生吃苦太多,因果轮回,善恶有报,你来生会在个好人家,去吧。”

好温柔的人啊,对自己这么好。

纯净的灵魂点点头,乖巧地走进了轮回道。

见那灵魂远去,九方宸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久久地看着手中的名牌。

“刚刚那是什么?”齐炜烈震惊地看着这一切。

栾清雅有些艰难地说:“净化术的一种,叫同尘,替怨灵承担死前的痛苦怨恨,让灵魂净化往生。施术者会体会真实的痛苦,无论是身体上还是情感上,但实际不会对本体造成伤害。那孩子太小,灵魂纯净微弱,排解不了幽怨,普通的净化术很可能连原本的灵魂并净化了,同尘是最好的选择,但一般没人会用。”

程澈担心追问:“是有危险吗?”

“很危险,身体上不会造成伤害,可那些痛苦的东西相当于转移给施咒者了,若非没有强大的精神力,很容易被痛苦杀死。”

九方宸单膝地,不知再想些什么

这时塔上又一团雾气飞了过来,有些好奇地问:“她去哪儿了?那里亮亮的,好玩吗?”

“轮回路,好玩的,比这里好玩。”

“那我也能去吗?”黑雾好奇地问。

九方宸沉默了片刻,抬起头来笑了,“当然,你叫什么名字。”

黑雾支支吾吾不说。

“告诉我你就可以去了哦,不喜欢再回来嘛。”

黑雾被说动了,指向最下面自己的名牌,她的名牌极其陈旧,应该是很久很久之前就去死去了。

九方宸轻轻摸索着那个名牌,像是在沉思着什么,忽然他眼中闪过一道狠光,似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他长臂猛啦,一条线连着名牌被撤了下来,震荡起一片尘土,所有死灵因失去名牌惊慌失措,它们从塔中飞出,慌乱地飞舞着。

在一片混乱中,九方宸看着手上的牌子,忽然开口点名:

“王丫头。”

“刘茂。”

“芊芊。”

“李岩。”

“李成材。”

“兰兰。”

“……”

他一个一个叫着那些灵魂的名字。

千年百年,这些灵魂没有爱,没有救赎,没有归处,没有来生,剩下的唯有一个名字,证明他们在这荒谬的人间存在过。

听到叫着他们名字的声音,不安的灵魂仿佛像抓到救命稻草一样,立时冲那呼唤声中冲去。

九方宸看着那些惊慌失措的黑色雾团,张开了双臂。

他合上眼,心道:来吧,我来救你们。

这番无异于自杀的举动把所有人惊到了,反应过来他在做什么后栾清雅声嘶力竭吼道:“九方宸!你疯了!”

“他不要命了吗”雷子赫急的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团团打转,裴瑾疏死死握紧了拳头,他没有意识到,他的手掌中已全是血迹。

脖子上紫红的掐痕,满脸的血迹,窒息的挣扎,火烧的灼伤……轮番出现在九方宸的身上。

这些伤痕交错出现,又很快消失。

一个一个木牌碎裂,九方宸不断往后拉扯绳子叫着上面的名字,一个,两个,三个…….十个,一百个,两百个……

到最后他数不下去了,明明他受过那么多的伤,有些甚至致死未愈,日夜折磨着他,他已经不怕经历什么疼痛。

可这次是真苦啊,这些纯净的,懵懂的灵魂所经受的,怎么会这么苦。

黑雾进他的胸怀,从背后冲出来时已是纯净的灵魂形态。

他们在世不久,记忆与执念不深,很快忘掉了曾经的过往,人形退去变成了圆泡的样子,奔向了轮回道。

还有些更幼小的黑雾,从九方宸身体冲出来时就已经是灵魂的初态,这些干净的灵魂散发着温暖而纯洁的光芒,彼此陪伴着走向新生。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最后一个名字念完。

九方宸趴在地上,发出了呛水后剧烈的咳嗽,

他擦了擦嘴爬了起来。可那灵魂还没有离去,见他爬起来小心翼翼凑到他面前,打量着一脸狼狈气喘吁吁的。。。

“小宸?”灵魂轻声呼唤他。

九方宸一愣。

“你……是……”他的声音如同沉重的老门扉发出艰涩的“吱呀”声。

灵魂高兴起来,“是我啊阿旺。”

阿旺……好遥远的名字。

九方宸想起了那个饥荒的年代,他有个最好的朋友,两个人相依取暖,一起讨饭,一起挨打。

想起来了,是阿旺。

九方宸:“阿旺。”

“嘿嘿,好久不见啊,你长得好高,你跪在地上都比我还高。”阿旺围着他看了一圈,指着他的衣服说:“好漂亮啊小宸,这是不是就是那个丝绸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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