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他们中途改道去医疗翼,那路程又更漫长了一点。当单调重复的脚步声在走廊回响时,难道不会引发人对于错误和重蹈覆辙的联想吗?
明明那是一个错误啊。
错在未能留下奔去魁地奇球场的阿尔法德,错在蠢坏自私地想占有阿尔法德的全部,错在自己如此无用孱弱的眼睛和身体……
这仅仅是一个错误吗?这是无数个错误。当意识到这点时,好像一瞬间有无尽的死亡圆环向赫丝佩尔罩下,这是解不尽的结,这是无解之错误,因为它一环叠一环,因为它已经发生过了。
提醒赫丝佩尔:你稍有不慎就会使阿尔的存在消失。
死亡这种东西的意象,开始真正焦急地漫延到她的头顶,为纯白的孩子过早地蒙蔽上死荫的暗红,自上而下,直至某天遍及全身——鲜血淋漓。
*
门闩冰凉的搭落声唤醒赫丝佩尔,她敏锐地嗅到药剂所特有的异味。但是,还有一种更隐蔽也更鲜明的东西,藏在各种浮动的魔药氛气中,如一缕清新的引线……是什么?
庞弗雷夫人竟不在,这极不寻常,艾洛伊斯还留在这里,躺在病床上不知是醒着还是睡着。
阿尔法德身体微倾向床头对她致以些稀松平常的问候。艾洛伊斯看上去好了很多,至少表面如此。她露在白色被子外的部分都已卸下绷带,胳膊上还留有些粉红的新肉的颜色,面庞则显得略有可怖。
并非她的伤没好全,而是那种泪沟深陷的枯靡感。艾洛伊斯像具雕像一样,可当某时她深色的眼珠会被丝线牵引般转向某个地方。阿尔法德:“埃弗里小姐,无意打扰你的休养,只是我非常担忧我的妹妹往后在霍格沃茨的安全,绝不希望这类事再发生,同时,你也需要得到一个公义的结果,因而恕我们再次打扰你。”阿尔法德说完,遵循刚才与赫丝佩尔的约定,他走了出去,关上门,让她独自与艾洛伊斯相处。
他之前的言辞绝对恳切且善良,几乎真诚得就像——不,阿尔法德本就是如此正义纯善之人,他的立场永远分明,手段从来正当,任凭所有从小接受的纯血教育也只是让他更加深不可测而不可能影响真正善良的那颗心……
而她可就不一样了。赫丝佩尔想。
她愿意献出一切若可使这般中正的骑士免于一死,她不叫他守护她,她不利用他的善良,她。
她会永远背离这种善良,并为之滑堕更遥远的深渊。
室内安静了。赫丝佩尔轻轻移动一步,来到方才阿尔法德站立的地方,对看不见的对象露出一个几乎没有的笑容:“埃弗里,你信上帝吗?”
*
免于一死……无受疾疫……
只要活着就好了。
那个错误,那个因方才无人处的谈话所引发的恐惧,提供了源源不绝的涡动压入心中无底的深渊,正像一头黑色的巨龙站在她身后张开嘴巴。赫丝佩尔开口,却感到是那头恶龙替自己发出声音:
“埃弗里,你七天前所受苦难,是上帝降下的劫罚。”
“……”
赫丝佩尔的笑容更大了。“我今日在此述说,所述说的是你的罪:学取魔法,皈依梅林为其一;既已发生错误,却不及时终结为其二……”
她依旧如此敏感,如此聪颖。
疾若流风的一阵气息碰到赫丝佩尔前时,她退后一步,避开魔杖的尖端。可那魔杖抖了几下,最终没有放出任何魔法。一个信仰上帝之人无法违背内心使用魔杖。
艾洛伊斯阴冷地说:“你算什么东西,配审判我?”
一双新芽般柔嫩的手,自黑色袍袖中抬起,于胸前虔敬地合拢,十指相扣,形如纯洁的羔羊露出伏在圣母膝前的神情。多么无欲无求的新鲜果实。
“……其三,不敬上帝,是你身为信徒对信仰的狂悖。”
那只微仰仿佛祈祷的头颅,此刻轻轻睁开眼睛,一幅貌美纯洁的模样。灰烬般的眼睛好像马上就要复燃。祂降下训诫诚恳道:“埃弗里,七天的考验,还不使你即刻明晓吗?”
慈爱的圣人啊,我就要冒犯你了,像魔鬼撒旦一样使用谎言蛊惑之术,为你的信徒展示神迹。
“你灵魂的领袖在你受洗那日就放置种子于你心中,我一直观察着它的收获。七天前,是选定的试炼,为测试你是否已足够诚心……埃弗里,我很失望。”
艾洛伊斯警惕地问:“你怎么知道我的信仰?”
“我全知全能。”
“你如何让我相信你?”
“七年前,艾洛伊斯·埃文斯在雷德布里奇红桥教堂对圣像发下宏愿,她将重蹈耶稣的苦难,以完成对信仰的朝圣之路。”话语呢喃,蕴藉一丝哽咽。“你至今保留着左手心被荆棘状的尖刀刺穿的伤痕。当时你太”
她听到抽气的声音。
赫丝佩尔狎爱地将手伸去,她盲目而谨慎地慢慢向前送去右手,然后下一秒,她终于触及那虔信者为她俯下的发顶。
“我对圣像发愿时没有出声,也从未告诉过别人这件事,您知道这一切,必定就是来拯救我的了……是吗?!”
赫丝佩尔“看见”,一只苍白的眼睛在黑暗中为她睁开了,那是艾洛伊斯灰白色的心火,形如无目的眼眶,这是盲从的信徒。
“……”赫丝佩尔的笑意消失了。她简直天然地适合扮圣人,如此白皙的肌体上,垂下的睫影更加浓烈,像是揉合了神与恶魔的一尊难辨面容的塑像。幸好艾洛伊斯垂着头不会看见,毕竟信仰者总是渴望且盲目。
“并非如此,我的孩子。你……”似乎想到了什么,赫丝佩尔的虹膜缩了缩,“你干了件恶事,你冒犯了圣子。”一股深重湿透的恶意在心中升起,她几乎要遏制不住用什么东西来泄愤的冲动,要将艾洛伊斯当成有害于阿尔法德的莫大罪人处以死刑,要赎罪,要永不得安宁。
像无知的羔崽或祭品一类的东西,艾洛伊斯尽力抽动虚弱的身体,在病床上蜷缩着形成跪伏的姿势。听她拼命扭曲自己的声音,想象那卑微弱小的姿态,心底有一种别扭而不适的感觉。哦,可那又怎样呢?
…她有罪,她是罪人,她就该这样:臭虫般浑身疤痕在底下赎罪。
这个念头闪出来时赫丝佩尔觉得脑海被针刺了下,好似一个陌生的截然不同的“赫丝佩尔”从她背后走出来,然后与她并列立于艾洛伊斯身前,一模一样分不清谁是上帝。
艾洛伊斯几乎求救般地说:“求您告诉我吧,您是谁?圣子又是谁?”
我当然是上帝!
一个声音叫嚣着。
不,你这种自私自利的人怎么配叫自己上帝。
赫丝佩尔嘴唇颤抖了一会儿,最终平复下来:“我…是上帝,我是上帝跟前的大天使路西法转世。”她停顿了一下,强行转折:“你可以称我为圣子。”
“而至于我的主,祂的转世尚未清醒,与我们一同在这异教徒的聚居地里,埃弗里,或称你受洗时的名字:艾洛伊斯·埃文斯,你需知晓,将来你要用尽生命与力量保护他,在遇见可能的危害时毫不犹豫牺牲,将他当成一辈子去守护。你能做到吗?”
哪个信徒听到这一席话能不激动地恸哭。
“我能!……我一定能,那么圣子路西法,请告诉我——我们主的转世是谁?”
一种比恶念更崇高的情感出现了,战胜一切,是它托举起赫丝佩尔的右手,让她真正虔心地说出唯一不是谎言的真言:
“祂光明,神圣,不可逾越,祂就是阿尔法德·布莱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