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箐箐倒出最后一根烟时才发现烟盒空了。
医院门口的吸烟区里都是些几十年的烟枪老男人,她一个年轻女子在其中颇为显眼。方才有个人男人向她搭讪,张口闭口就是女孩子抽什么烟。楚箐箐面无表情地等他说完,吐出一口长气,随手在一旁的垃圾桶上抖了抖烟灰,“那也不尽然。刚刚查出得了艾滋,反正也没几天好活,可不得抽一抽。”
那男人立刻后退,嘴里对她的评价立刻从年轻漂亮变成了不知检点祸害社会。楚箐箐笑,心想活着谁不浪费空气,谁比谁高贵呢。
她并不太想来医院,不是讳疾忌医,是讳金忌医。只是牙疼了一个多月,从清热解毒的降火药吃到止痛片,通通无效的时候楚箐箐才认命般的明白,或许真的是牙有问题。
不想管,但疼痛变本加厉,楚箐箐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最后还是来了趟医院。牙科医生颇有耐心,拿着反光镜一阵照,又带着她拍了个片,最后拿着那张片子端详许久,给她指着:“阻生智齿引起的疼痛。最好拔掉。”
“多少钱?”
“你这个情况很复杂,已经顶到前面的牙根了,看样子可能会影响到面部神经,准备个两三千吧。”医生在电脑上填着她的就诊记录,而后问她,“你有医保吧?”
楚箐箐点头,“学生医保。”
“那没事,可以报。”
但最后楚箐箐也没拔。
她随手折了就诊单塞进包里,一出门就走向吸烟区摸出烟盒,吞云吐雾中在手机银行里查看余额。其实不用查看她也知道,如果她刚刚答应拔牙,卡里的余额会直接从四位数缩减到三位数,根本活不过这个月,更别提熬到学校医保统一报销的日子。
叼着最后一根烟点燃,拇指按着烟盒上的狮子标志,指尖一用力,纸盒就下陷出一道褶皱。薄荷带着的凉意顺着呼吸道冲进鼻腔,楚箐箐吐了一口烟,顺手把烟盒扔进垃圾桶里。昨天才发了工资,要不然楚箐箐也不会有底气来医院,只是讳金忌医到底是讳对了,她本以为最多咬咬牙辛苦一个月,却不想她连咬咬牙的底气都没有。
烟灰被抖进垃圾桶里,楚箐箐的脑子里闪过一系列从向老板提前透支工资,信用卡借贷到信贷服务的来钱办法,最后甚至到了网贷上。网络贷款出现在她脑海里的一瞬间,楚箐箐浑身一震,本应该顺畅吸入的烟雾被喷出来,她少有地呆愣了一会,而后按灭了剩下的半支烟。
这并不是第一次,楚箐箐低头把掌心的洗手液打成泡沫,心想,也不会是最后一次。她已经很习惯去面对捉襟见肘的生活了,从青春期到成年,又或者说从童年到成年,她的生活里处处存在着这样的窘迫,她早已明白,早已接受,早已习惯,今天这样的情况说到底也不过是人生当中一个片刻的小困难,想办法走过去就好了。
手上的泡沫被水流冲刷,从她的指尖流向出口,楚箐箐抬头看镜子,顶上的灯光均匀地从她的头顶落下。顶光的特点是什么?人像上部亮,下部暗,突出眉骨鼻尖,阴影覆盖下巴。就如现在,她的眼睛底下映出两团浓重的影子般的青黑,虽然她知道那不是顶光照出来的阴影。
走过去就好了。
阿妈的电话接得很慢,楚箐箐不懂为何中午饭时她也能如此缓慢地接通。第一句“喂”过后便没了下文,她们母女之间一向没有温情脉脉的寒暄,即使是出于礼貌与客套的也没有,又或者是因为母女之间的血浓于水让她们并不需要那种礼貌与客套。但楚箐箐此时此刻很希望有,因为直奔主题这件事在此时变得十分困难。
“什么事?”黄香兰女士问着她,“打电话又不说话,话费很多啊?”
“我想问你借一千。”楚箐箐看着马路上奔涌的车流。
“用来干什么?”对面哼了一声。
“看牙。”
黄香兰的语调拐了个弯,“看牙要一千?怎么不去抢?你是不是去那些大医院了?你就是被骗了,这种街上找个诊所就行了,大医院都是想办法来让你花钱的……”
“我的牙情况比较复杂,医生说可能牵扯到神经……”
“你信他们乱噏?”黄香兰没让她说完,“就是想讹钱来吓你而已!”
公交车停在站台前,楚箐箐上车刷卡,抓着手环听黄香兰在那边絮絮叨叨痛骂大型医院和楚箐箐的错误选择。方才在室外的热气与公交车内的空调冷气相撞,搅得她体内五脏六腑翻来覆去。
楚箐箐最后也没听完她的怒火,“所以你可不可以借我一千?”
“我哪来的钱?”黄香兰反问,“你弟弟要上学,私立学校学费贵得要命。你爸又死了,只得我一个人上班,钱都给他花了,哪里有钱?”
“五百也没有吗?”
“五分都没有。”电话那头回绝得果断,“你就是去错地方被人骗,诊所里哪里需要这么多。再说了你不是上班有工资吗?我可一分都没问你要,你的钱去哪了?”
“做生活费了。”楚箐箐耐着性子,“燕城物价本来就高,我的工资每个月过完就不剩了,我真的掏不出钱才来问你的。”
她阿妈明显不领情,“所以我说,你为什么要去燕城读书,还读什么艺术大学,学什么导演。那时候我就跟你说你这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不自量力。你要是听我的话,初中毕业就去读中专,学个护士或者幼师,现在都能出来工作了!再说了你就是不听我的,寒假叫你回来和人家见面又不愿意,两家厂你都看不上,现在人家都相到另一个准备结婚摆酒了,你现在也就只能后悔咯……”
楚箐箐确定了,她的内脏的确在翻滚。公交车遇见红灯刹车,她握着手环晃了一下身形,手机捏紧,声音又回到黄香兰最不喜欢的不知天高地厚上。“我如果听了你的话,现在早就死在产房了,连后悔的机会都没有。”
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冷笑。“我读高中没花你们的钱,读大学没花你们的钱,轮不到你在这对我指指点点。不借就不借,我今日真是脑子发热才会打通这么毫无意义的电话。”
干净利落按了挂断键,楚箐箐低头喘气,牙龈上的痛觉直逼大脑,仿佛脑子深处被一把斧头硬生生劈开,浑身上下都被冷汗浸湿。她第一次发现牙疼并不是一件可以依靠意志力抵抗的事。
国艺门前下车,随口吃了两口饭就换身衣服往剧团赶。楚箐箐的大学目标很简单,挣钱读完本科拿到学位证。因而她的课余时间总是被各种各样的兼职排满,剩下为数不多的时间都被她消磨在了剧团里,无论多忙都会抽时间参与。上一周就通知今天开会,全体投票决定出本学年汇报演出的剧本。她写的剧本位列其中。
来得不早不晚,坐了不少人但是没到齐,楚箐箐随手拉了把椅子坐下,跟负责人任炜彤聊天。
“你脸色不太好。”
“牙疼。”楚箐箐指了指左脸。
“怎么了?”
“智齿。”
任炜彤拍拍她的肩膀,“没事的。拔了就好了。”
楚箐箐喝了口水,“你这话说得像是,没事的,生活再难,死掉就好了。”
对面那人哈哈大笑,“死掉是挺好的,活着才难。”笑完又道,“我看了你的本子,改编的挺好的,走现实路线很有新意。”
“再新也要看投票。”楚箐箐耸耸肩。
“我觉得喜欢的人应该不少。”任炜彤目光移向门口,“沈居安,你又踩点?”
沈居安背着书包风风火火地进来,剧团的人都看向他。他挥挥手做打招呼,后看向任炜彤,“踩点又不是迟到。”接着转向她,笑了,“箐箐姐。”
她点头。
人员到齐,任炜彤直入正题,打开投影屏展示团内成员所投的剧本,逐一进行记名投票。一个又一个地举手唱票,六个剧本里压倒性高票通过的是《梁祝》,剧团里三分之二的人都投了票。
《梁祝》的作者栏写着楚箐箐的名字。
局面很明了,任炜彤拍板确定剧本,又说上一大堆诸如我也很喜欢这个剧本,楚箐箐的这个故事真实又锐利地反映出婚姻的另一种形态之类的场面话。一个上午的混乱时刻在此时被短暂遗忘,楚箐箐的坏情绪在此刻被尽数掩盖,她跟着众人鼓掌说了一大堆感谢喜欢谢谢肯定的话,而后又就这准备好的稿子分享创作思路。一大堆流程走完,楚箐箐在台上道:“但说到底这也是一份初稿,没有经过更细致的打磨,背后必然存在着许多瑕疵。因而未能获得更多人的认可。接下来我想请问一下刚才投反对票的同学所认为的瑕疵是什么。”
她看向沈居安,“沈居安,你投了反对票,我想听听你的想法。”
沈居安坐在台下和楚箐箐对视,沉默片刻后才又看向屏幕里的剧本摘要。他的声音和语气都很温和,但内容并不客气。“人们很喜欢给美好的东西加上恶劣的结局。
“我看的第一个中国戏曲就是《梁祝》,祝英台和梁山伯因为世俗阻隔相恋不成而化蝶,这是个只讲美的故事。”他顿了顿,下一句话就是转折,“但是你让他们陷入了世俗里。剧本里你写,梁祝化蝶感动织女,织女为其向月老求情重塑红线,历经磨难后再入轮回重生结为夫妻。如此艰难才成配偶,却从一开始的恩爱缠绵走到最后被衣食住行工作子女磨砺得两看相厌,这在我看来是狗尾续貂。”
楚箐箐与他对视,“所以你是觉得化蝶就是最好的结局?”
沈居安点头,“化蝶是最美的结局。他们本来就不必变得丑陋恶劣。”
“但是那才是生活的常态。”牙疼又开始,布满了左侧脸颊,一直到后脑深处,愈演愈烈。楚箐箐需要十分专注才能控制自己忽视那些痛楚一字一句地说出自己的想法,“后悔、怨恨、伤害,争吵、痛骂、侮辱,逃避结果、推卸责任、相互埋怨,那才是生活的常态。”
台下的人摇头,沈居安明显油盐不进,他的语气依旧温和,温和得甚至有些傲慢。“展现生活恶劣面的行为完全可以另起炉灶而非利用梁祝,我不喜欢这样的改编,我只要美。生活尽管恶劣,我不在乎。”
难以言喻的阵痛发作,楚箐箐又开始冒冷汗。她伸手扶着讲台,直视沈居安,想开口说话,却不知怎的先笑出声,“你当然可以不在乎。”
她的剧本已通过,其实没必要在乎沈居安的想法,但楚箐箐在那一瞬间还是带着难以见天日的私心想要听听这个风光无限的天才会给出什么评价。最后给出的果然很沈居安,狗尾续貂。
狗尾续貂,楚箐箐听得发笑。从一开始她就找错了评价对象。
“毕竟你是沈居安,有的是资本不在乎。”楚箐箐拿起背包对任炜彤点点头,她指了指自己左脸,“太疼,我先走了,后续再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