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缨正在廊下试着琵琶弦,见毕菱穿过花树、登上游廊,连忙将琵琶递给婢女,起身迎她。
毕菱两张花笺递还给伏缨,尽管方才霍玄恭拿手掌在案上反复按压,也还是难以抹去上头的褶皱痕迹。
伏缨瞧见花笺上的折痕,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嘶——这贵客下手怎么不知轻重?!”
她把卫郎之前的墨宝都好生收起来,等着来日卫郎声名大震、水涨船高,便成了自己傍身传世的宝物!
毕菱含糊应付了句“不当心”,伏缨细细折好收起,一抬眼却发觉阳光映照下,卫郎面色绯红、樱唇微肿。
久经风月的伏缨顿时了然,可再一想,方才自己明明问了婢女,来人是个着红袍的魁梧男子,满脸络腮胡!
她瞄了瞄面前故作镇定的人儿,啧啧,没料到这卫郎看着小小年纪,竟有这等识人的本事,难怪能写出那些撩人心弦的诗来。
不似平常人家的小娘子偏爱文弱书生,被几句空言虚语诓骗得寻死觅活。
殊不知那等弱不禁风的白面书生空有嘴皮子工夫,床榻之上万万不及龙精虎猛的壮硕汉子……
伏缨忽然回过神,发觉自己想得太过火,忙挤出笑:“卫郎先回去歇息,我等定当好生排练——这曲子,卫郎可想好名字了?”
“上下两首,合为《焚诗录》。”
伏缨不由得心惊——这诗名着实狠烈,袁郎与莱儿的故事似乎担不起,也并不十分切题。
可卫郎定有她的理由,难道是自己还未拜读的第二首更为跌宕?她不禁越发好奇。
夏昼漫长,酉时将近仍是天光大亮,长安城中的暑热气仍未消散,毕菱独自一人走慢慢朝清都观走去。
她不知走了多久,直到西天晕出斑斓,霞光斜穿过楼宇重檐,青石板泛起熔金般的色泽。
馎饦摊子最后一道白雾被盖上,女人将碗盏摞起收进藤箧,毕菱低头看着自己投在砖隙间的影子被越拉越长。
她时常觉得自己似一把大火,跃动着咆哮着,只待时机便可将一切脏污焚个干净。
可眼下正如她所愿,诗稿付印、柳歌待起……都在有条不紊地一步步朝下走,她为何反倒心中惴惴?
连望见天边被烧残的云絮挣扎着发出最后一点光亮,都似是不祥之兆。
一辆朱漆彩绘的宽大马车朝这边驶来,顶上是鎏金铜兽首,前头两匹骏马辔头嵌宝、鬃毛如缎。
这派头,一看便知是哪家皇亲贵戚。
毕菱正要避开,却见马车停在了自己几步远的地方。
一只指节分明的手一把拨开纱罗软帘,露出半张略带愠色的脸:“上来——”
是韦檀。
还从未见过他这副神情,难不成是青桑出了什么纰漏?
毕菱环视周围,现下暮色四合,人迹渐少,这才踩着韦家仆从放下的踏脚凳,钻进马车之中。
车厢两端悬挂着水晶罩着的烛灯,四壁同样以朱漆为底,饰以螺钿花鸟,窗边是团花纹的锦缎帷幔。
韦檀正沉着脸稳坐榻上,手边的银质熏炉正燃着馥郁浓烈的瑞龙脑香。
她不禁轻笑一声——与之相比,霍玄恭那只有一卷蒲席的马车简直可称得上素朴简陋。
韦檀被她这略带嘲弄的笑声激得越发窝火,他从角落的书匣中取出诗稿,攥在手里朝她扬了扬:“这等要紧的东西,你只指使个婢女来送?我就这般好打发?!”
原来是为这个。
毕菱这几日耗费心血本就疲乏倦怠,好在午后吃了点甜头,将精气神补上了些。
毕竟还要指望韦檀印出诗册,他又气势汹汹杀到自己面前,毕菱不得不打起精神哄一哄。
不过——得引着他将气先撒出来。
毕菱抬手指向自己的脸:“我没日没夜地誊抄诗稿,熬得两眼青黑,哪好意思登门去见你?况且青桑是我乳母的女儿,当作姊妹一般,不是紧要事务我还不叫她出门呢!”
不等韦檀说话,她紧接着半真半假地朝他使起性子:“小世子金尊玉贵,多的是人百般奉承、千求万请,我这等流落乡野数年的寒门孤女不识礼数,小世子莫怪。”
韦檀看她扬起下颌别过头,几乎被她这副拿腔拿调的架势气笑了。
难道自己这几日好过?
担心那天说错话惹恼了她,只盼着她送诗稿时相见再解释呵哄一番,还备好一整套入贡宫中的文房四宝当作赔礼。
结果呢?只等来一个婢女,公事公办地问他定金几何、几时刻版!
他韦檀难道缺那几枚金铤?
那套笔墨纸砚就够买下半座印坊了!
眼下被她拿话一激,他不由得拍抚着凭几冷笑连连:“好好好,合该由我屈尊来请。小娘子可还满意这迎接的马车?这就将小娘子接至宅中奉上珍肴异馔!”
“岂敢劳烦小世子,我可消受不起。”
毕菱作势要走,韦檀心中一惊,下意识就起身拉住她的手腕。
见她低头瞥了瞥自己的手后抬眼来瞪,明知逾矩却又不愿松手的韦檀只好软下语气:“好好说着话,怎么学阿狸扭头就跑?”
毕菱甩开他的手坐下:“不许拿我比猫!”
“好好好,我像阿狸成不成?”韦檀见她肯留下,索性也就丢开面子,将心底的不满尽数道出,“我这几日在家中和私宅来回奔波,就是怕错过你送诗稿,谁知你浑然不放在心上……”
“公主吩咐我今日去平康坊,我难道还能违命不成?我可没小世子含着金汤匙的尊贵命,多的是身不由己。”
“好了好了,嘴撅得都能挂凤首壶了。”韦檀笑得无奈。
“净会胡诌!我见过凤首壶,装满酒水之后连捧起来都费力,如何能挂嘴上?!”
韦檀又挨她一瞪,心里倒更舒坦了些。
看她能较起真,一时半会是不会跑,他抬起双臂枕在脑后朝榻上一歪:“你说的那种是胡人那边传来的,宫里的凤首壶是银质的,小小巧巧一把,里头装的酒只够斟满两个羽杯。”
毕菱正在想这凤首壶的模样,忽然瞧见他嘴角笑意透着几分狡黠,顿时恼道:“好啊,你敢戏弄我!”
她抄起手边的软枕,扑上前朝他砸去。
韦檀仰倒后露出的腰腹遭了殃,无奈马车里的坐榻难以腾挪,他无处躲闪,只能哀叫着求饶。
可见她近在咫尺,连眉梢眼角的嗔怒也显得灵动可爱,他忍不住抓住那软枕将她一道拽近。
毕菱跌坐在他怀里,不自觉就起身想逃,却慢了一步——毕竟是能在蹴鞠场上与藩镇质子一较高下的人,他的力气不比霍玄恭小,被他禁锢住竟难以脱逃。
毕菱惦记着印诗册,按捺住怒火没有张口叱骂。
谁知韦檀将她低头不语当作默许,俯首用鼻尖碰了碰她的耳廓。
微凉的触感激得她浑身一颤,韦檀轻笑,抽出夹在两人中间的软枕抛至一旁,好把她揽得更近。
察觉出她趁机想逃走,他搂得越发用力,故技重施拨了拨她小巧的耳垂,逼得她再度瑟缩发颤。
“嗯……是怕痒?”他几乎要埋首在她颈间。
毕菱浑身戒备,被他触碰到的身体绷得犹如石像一般僵硬,脸上烧得厉害,却不知是羞赧多一些,还是恼怒更甚。
她对韦檀谈不上厌恶——若不评判他为人秉性,但单论相貌体态这等皮囊,京中士族公子中确实无出其右。
头一回梦见霍玄恭后,她一度以为自己是贪恋美色之辈,毕竟与他并未深交,总不能是因为他正直良善,便拖人家入那种梦境。
可眼下面对投怀送抱的韦檀,她觉得自己堪比坐怀不乱的柳下惠。
若不是还有事相求,自己定当义正辞严地劝他自重。
眼见韦檀要得寸进尺,毕菱戳了戳他肩膀冷静提醒:“我要喘不上气了。”
韦檀本来也只是一时悸动想同她亲近,并非谋图不轨,听出她言外之意后缓缓松开,却又想把话讲明白。
“阿菱,我并非有意轻薄,可你方才也说,在永宜那处仰人鼻息实在艰难,不若来我身边——我定会好生待你。”他抓住她的手,循循善诱,“只要你肯应允,莫说刻印诗册,便是将那印坊归在你名下也不过是一句话,今后你写的诗都能编纂成册、流芳千古,何苦在风月场里拿假姓名赚些碎银虚名?”
多么诱人的许诺,若她真是不经世事、贪慕名利的少女,着实难以抗拒。
可她不是。
毕菱用手掌抵在他的肩头,将自己的身体竭力撑得远一些,好与他对视。
她似笑非笑,反问道:“我若是不允,这诗册可还能刻印出来?”
她的话穿破利诱这层轻纱,直指背后暗藏的威逼。
韦檀垂下眼帘回避她的逼视,手中仍然紧握着她的柔荑:“你是只想同我谈交易?交易有交易的谈法——只是我如今权名利禄皆是不缺。”
缺个永宜公主做妻子来治一治你,毕菱心想,话说到此处,她已知晓韦檀的态度。
上位者总是能随意开出价码,甚至韦檀还算是上位者中讲情理的,不曾拿小世子的身份威吓强逼,哪怕她此刻选择放弃刻印诗册,应当也能安然离开。
只是她如今……无路可选。
毕菱反握住他的手,韦檀立时抬眼看向她,眼底是压抑不住的喜悦期待。
“我应你——可我绝不做无名无分的外室。待孝期过了,我要你亲自迎进韦家门。放心,我有自知之明,非公主郡主、名门贵女自是做不得将来的世子妃,可做个良妾总不是难事。”
韦檀无有不应:“自是应当的!娶妻的事我做不得主,可我定会做足六礼、待你如妻,替你备下十里红妆,护着你一生一世。”
被他紧紧揽住的毕菱默默想着:话别说得太满,孝期还有两年呢,等诗册散发出去后,韦家恐怕绝不愿同她毕菱沾上一丁点儿关系。
也就哄哄他眼下高兴,好卖力做事。
想着便觉得他也算可怜,毕菱抬手拍了拍他后背,韦檀得了回应愈发激动,口中念念:“阿菱,我绝不叫你受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