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泉池畔有一两进堂屋,名曰朊夜,是东方夫人日常习字练琴之所。朊夜轩内室静谧,设置床铺矮榻可供小憩。外厅宽敞,有桌椅条案,便于与客商讨事宜。漪澜药仙托辛念将昏迷不醒的绫时安置在内室的架子床上,自己则去正堂将夫人与两个孩子请了过来。
几人围案而坐,听药仙缓缓开口道:
“这孩子的情况不甚乐观,比我先前预想的要严重……”
他的目光扫过众人,最终落在师韵和蒋文懿身上。“阿时所中之毒十分顽劣,我已用银针封住毒性扩散,并辅以清心散暂时稳住他的脉象。但……效果不佳。”
师韵轻吸一口气,眉心微微蹙起,“是中毒太深了吗?是不是我们拖得太久了?!”
绫云眉头微蹙,语气凝重,“先告诉我,他怎么中的毒。”
韵儿思忖片刻,答药仙道:“据阿时所说,他在西湖畔废弃的篷船里遇到了我爹。彼时我爹已经受了伤……阿时按照他的吩咐给他找了伤药,然后划船出城。怎料行至清波门时,遇到埋伏。敌方以火箭攻船,爹爹重伤未愈,以一敌数,无法护阿时周全……情急之下他将墨黎谷的全圆白梨印交给阿时,让他寻师记药铺的陆芷言……”
绫云星目之中波光一闪,“但是印上淬了毒。”
“正是……”
蒋文懿从怀中拿出一锦囊,小心翼翼地放在了长案上。
“混进将军府前,阿时将这玉印交给了我……药仙与师大侠是至交,又深知离尘毒性,想必是幽谷中人?方才我看到池边廊下种了几棵白梨树,那么东方夫人也……?”
东方玉珑直言不讳道:“墨黎八舵山艮一舵的舵主。我大概是唯一一个没有去过长安,也没见过谷主的舵主了。”
她转向绫云,不解道:“这玉印不是谷主贴身之物?为何会淬了毒?”
绫云垂下眼帘,幽幽道:“幽谷覆灭的始末我并不明晰。只知老谷主曾单刀赴会,想必是在那鸿门宴上被夺取了性命……当年长安白梨开枝散叶,不在江湖中,通晓江湖事,谷主人称墨黎仙人,手眼通天。繁盛之时,就连地方官员要推行新政,都要去迎客亭拜上一拜,托幽谷给把把脉……”
“所以……”
蒋文懿顺着他的话推测道:“这白梨印上的毒是墨黎谷主为防宵小,所设置的最后一道防线……”
绫云微微颔首,叹息道:“有这个可能。幽谷陨落,白梨印失了踪迹。多年之后,长乐将玉印盗出。他将此物交给阿时的时候,定是万分紧急,故而没能多说上一言……”
“药仙……”
蒋文懿忧心忡忡地看向绫云,“我们踏遍千山,历尽万难终于找到了您……文懿恳求您……救阿时一命……!”
绫云拍了拍他的手臂,“你们先听我说完。离尘毒本来是为了防止有人盗用白梨印,起惩戒之用。名中有毒,却是露非毒。从眼下阿时的症状来看,浸染经脉其状可怖的是离尘露,但真正侵蚀五脏的并非此物。”
“什么?!”
蒋文懿和师韵大惊失色,一眼不眨地盯着漪澜药仙。
绫云神色凝重地继续说道:“长乐是幽谷药师,最终淬入白梨印的毒多半经他之手。他曾答应过我,世间有一毒必有一解。因此,解药肯定有,但是要找。在找到之前,我需将阿时留在身边……”
“去哪里找?!”
蒋文懿腾地站了起来,“我们立刻动身!”
绫云让他稍安勿躁,而后道:“解铃还须系铃人。毒出自幽谷,还得去幽谷中寻。”
蒋文懿灵光一现,从怀中拿出一个锦盒。
“我娘说幽谷虽然一炬成灰,但后山的宝库可能还在。她让我们行遍八舵收集玉钥打开宝库,谋求解毒之道!”
文懿边说边打开锦盒,众人可见其中稳妥安放了五枚碎片。
“没想到一枚小小白梨印还暗藏如此玄机……”
东方玉珑伸手入怀,取出了艮舵的玉印。她将玉印放在掌中把玩一番,果然摸到一小块凸起。她轻轻一拨,半截梨花枝掉了下来。
“拿走吧,”
东方夫人抿嘴一笑,“疏影要救的人,我没有拦着的道理。”
蒋文懿刚要言谢,却听她又道:“只是不知这个命苦的孩子,能不能挨过今夜……”
“去陪着他吧,”
绫云看向蒋文懿,“于你而言,他不是个小杂役。我已竭尽所能,接下来,就看他自己了。”
内室烛光微晃,光影斑驳。床榻之上,绫时盖着一层薄薄的被衾,沉沉睡着,仿佛从未睡得这般踏实。但他的脸色实在苍白,面颊毫无血色,嘴唇白中泛青。他颈侧毒斑似乎褪去些许,然而呼吸依旧微弱,没有一点醒来的意思。
蒋文懿在门口停了住。他在脑中想过千百次,若是阿时毒发,他将如何应对。但远远望着躺在床上的人,他竟然没有走过去的勇气。
阿时……
文懿的呼吸变得急促,他深吸口气,下定了极大的决心,终于迈出了一步。
来到床前,蒋文懿低下头去,看绫时睡得安稳极了。文懿颤抖着伸出手探了探他的额头,温温凉凉,比他想象中更凉。他下意识地收紧手指,仿佛想把温度传递给他,但绫时毫无反应。
那一瞬间,蒋文懿感到自己的内心深处起了变化。他转身坐在床脚,双肘撑在膝盖上,低垂着头。
“药仙说,与我而言,你不是个小杂役……那你……是谁……”
绫时没有回应。
蒋文懿捂住了脸,他将所有的混乱,疑惑,无助,埋进了自己的双掌之中。青丝垂下,双肩颤抖。
“我告诉你,我为什么不考功名……我告诉你,我为什么与你们同行……”
文懿的声音哽咽,但绫时没有半点回应。
“我有一段空白的记忆……不知是长是短,不知缘由是何……我只知道,我睁开双眼的时候,什么都感觉不到了……喜怒哀乐,爱恨情仇……都变成了纸面上的文字……我连同他人正常交谈都做不到……还有什么前程可言……”
蒋文懿深吸了一口气,无力地靠在床栏上。四下无人的时刻,他终于卸下了千锤百炼的伪装。他俊秀的面容上没有一丝表情,如瓷娃娃般毫无生气,只有那双眼,藏着深不见底的痛。
“你一直觉得我呆不是?可我已经很努力了……模仿着你和韵儿模样,在该悲的时候悲,该笑的时候笑……我甚至学会了揶揄你,和你开玩笑……”
文懿侧过头,看向绫时安睡的面容,僵硬地勾起嘴角。
“阿时……你给我挺下来……你骨子里的韧劲呢?你不是要陪我走遍八舵吗?”
他突然向前一探身,攥住绫时的双腕。他深吸一口气,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可当目光再度落到那阿时苍白的脸上时,所有的克制轰然崩塌。
“你给我醒过来!我任你打趣任你嘲笑……你给我醒过来!!”
绫时睫毛不自觉颤了颤。
“阿时……?!”
蒋文懿僵住了。
他快速凑过去,屏息等待着,但绫时并没有醒来,方才的一瞬只是他的错觉。文懿俯下身,将脸埋进那微微起伏的胸膛,咬紧牙关。
“阿时……”
两个挣扎的灵魂,被一屋幽暗所吞没。
外厅里的氛围同样压抑。
师韵双手交握,支在长案上,不住地看向屏风之后。
“药仙不让我同去,是怕人太多打扰阿时休息吗?”
绫云没有回答她,反而问道:“你们同行千余里路,危机重重。娘子觉得文懿如何?”
师韵一愣,她没想到漪澜药仙会问她这个问题。韵儿犹豫片刻,才答道:“聪明细心靠得住。只是有的时候有点怪……”
“哪里怪?”绫云追问道。
“我也说不上来……就是他对事反应很快,但对人反应很慢……”
韵儿小声地嘀咕说:“他不喜欢聊天,好似遣词酌句都要耗费很多心神……我们同行这么久,只见过他一次开怀大笑的模样……”
“有过一次就是好事。”
绫云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文懿有他要对付的心魔。娘子将他二人视作好友,就当是帮他一把了。”
药仙这句话听得师韵云里雾里,她看人家没有要解释的意思,也就不好追问。韵儿犹豫片刻,怯生生地问道:“药仙既然是我爹爹的挚友,想必也知道很多关于我娘的事?”
她往前错了错身子,一下一下地瞟着绫云的反应,小心翼翼地说:“这一路上我问过很多人……可不管是芷言叔还是御史夫人,都不肯透露半句……青鸳先生说我娘叫华珵……药仙能不能,给我讲讲她的事?”
漪澜药仙忽地陷入了沉默。面前的小娘子是师晏的女儿,但显而易见的,她爹并没有将当年的事情透露给她。因此绫云也把握不好,什么当说,什么不当说。
“你娘姓华名珵,是云麾将军华邺之女。”
“玉珑……!”
绫云转过头去,错愕地看着东方玉珑。
东方夫人神色淡然地靠在椅背上,平静地说道:“这孩子比你所想象的坚强的多。一味回避,只会让她采取更加激进的手段打探真相。再说了,我们所知晓的,也没有更多。”
绫云熟知东方玉珑的身世,也知道在这件事上,没人比她更能理解师韵。漪澜药仙沉吟良久,才复又开口道:“正如夫人所言,你的生母华珵,是云麾将军华邺之女。华将军乃秦凤路马步军都总管,统领秦凤路军务,手握戍边大权。他战功赫赫,屡摧西夏之强锋……但是……却折戟乌池山……”
“折戟乌池山?”
师韵追问道:“是败给了夏人?”
绫云又沉默了。他望向窗外墨色长空,良久开不了口。
东方玉珑叹了口气,依着绫疏影的性子,让他将当年旧事向师晏的女儿和盘托出,确是强人所难。
“是败给了夏人。但是因为你爹,华将军才败给了夏人。”
东方夫人转向师韵,敛去了温润的神色。
“那是十六年前的事了。彼时,乌池山是宋军在秦凤路最重要的防线之一,扼守着宋夏之间的要道。守卫乌池山是华将军职责之所在。”
她顿了顿,似乎在回忆什么,随即继续道:“当时西夏的军势日渐强盛,大宋与其维持着和谈局面。但西夏军中一直在试探乌池山的防御,时常伺机来犯。他们熟识地形,总能抢占先机,我军屡屡受挫。”
东方夫人微微偏头,好似凝神望向远方。好似听到了山谷间的摇旗呐喊,看到了万千兵士浴血杀敌。作为将门之后,那是她的使命,亦是她的梦魇。
“乌池山下,有一关夜隐。因风沙时隐时现,最是易藏伏兵。亦是宋夏两军必争之地。但那关隘的地形极其复杂,华将军不敢冒进。危难之际,竟有人自告奋勇,将夜隐关的地经图送到了将军手上。”
师韵闻言一愣,“夫人想说的,该不会是我爹?但是不对啊……我爹是在两浙路开药铺医馆的。他也不在朝为官,为何会千里迢迢跑来这里送地经图?”
“因为他是师长乐……”
绫云无奈地靠在椅背上,长长地叹了口气。“早些年他在相助杭州知府处理水患时,遇到了一位贵人。那时华将军正奉旨北上,调任秦凤路,途经杭州,却因钱塘江泛滥,奉命暂驻协助赈灾。华珵随父同行,便也一同留了下来。华娘子天资聪颖,在长乐束手无策之际帮助了他。两人因此相识。水患结束,华将军离开杭州,他也就失了华珵的音讯。后来凭借幽谷之力,长乐总算又再找到了她。她是能让师长乐停下脚步的人,可华将军却不同意他们的婚事……”
师韵皱紧眉头,幽幽地说了一句:“我觉得……我好像明白了……我爹为了在将军面前证明自己,打探来了夜隐关的地经图……结果……却……”
“慢下定论!”
绫云一掌拍在长案上,把俩人吓了一跳。
“休要再为他辩解!”
东方玉珑忽然提高了声调,“我知师长乐与你交情匪浅!当年你能从西夏平安归来全靠他鼎力相助!但功是功,过是过!那份地经有误!华将军作为主帅轻信流言战败被贬,是他身为武人的担当!但那些在他麾下战死的将士们呢!你可知夜隐关一战死了多少人?法修得到斥候的消息,带兵冲进去的时候,宋军战士十不存一!那些枉死的冤魂,去何处倾诉?!”
绫云抬手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