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府的地牢死寂阴冷，湿气浓重。空气里弥漫着血腥味和霉腐的气息，窒息般沉重。火把在墙壁上跳跃着微弱的光影，照亮了囚牢深处佝偻的身影。
绫时被反绑着跪倒在地，额发凌乱，遮住脸颊。他唇色青白，浑身湿冷，背后的衣衫已被汗水和血迹浸透。那股熟悉的剧毒在血脉中翻腾，令他不住地战栗，意识已濒临昏厥。
游骑将军都渚手持长鞭站在他身侧，见少年不肯开口，他眼中不耐之色更甚。腕子一抬正要挥鞭再问，忽然听到一阵脚步声。
“都将军且慢！”
都渚眉头一皱，目光投向来人。只见漪澜药仙手持长杖，步入地牢。他身上的青衫带着夜风的凉意，目光淡淡地扫了一眼匍匐在地的少年。
“药仙？”
都渚的语气里带着几分不悦。他知将军将此人敬做上宾，但再怎么悬壶济世妙手回春，说到底不过一介江湖郎中。
“此乃军务重地，不是客人该来的地方。”
绫云不加理会，径直走到少年身旁。重刑之下少年已经没了意识，褴褛的衣衫之下尽是污迹，分不清是血是汗。绫云托着他的后颈将他放倒，拨开乱发，露出一张少不更事的面容。少年眉头紧锁，青白的嘴唇微微颤抖。
“药仙……你——！”
绫云腕子一扬打断了都渚。他捏住少年的领口，腕上加力，往下一撕。
只听嗤啦一声，连前襟带衣袖都被他扯了下来。微光下，一道黑紫色的血脉如噬人的藤蔓，自手腕攀附至颈侧，仅一指之距便要入喉。
看到那那渗入血脉的黑紫之色，都渚不免得皱了皱眉。
离尘毒……？不对啊……
漪澜药仙的脸色异常凝重。他挽起衣袖探了探少年的鼻息脉象，似乎还有一线生机。
“来人！将他抬走！”
“慢着！”
都渚上前一步，长鞭一横，挡住了绫云的去路。
“这是谋害将军的要犯！岂是你说带便能带走的？！”
“都将军，”
绫云转过头，音色从容，却透出不容置疑的决意，“你可知他若再拖延片刻，会死得比你预料的更快？”
都渚咬紧后槽牙，眉头紧锁。
绫云站起身，冷着面色说道：“都将军并没有半点证据，证明这个孩子与弄班有关。辛念在戏台上发现他时，他目光涣散，六神无主，口不能言。你未经将军允许，私自将其带至地牢审问已是僭越。我知你与法修情同兄弟，故而不愿多言。但这个孩子，我必须带走。”
言罢，他自袖中拿出将军府的令牌，看向地牢的守卫。
“姓绫的——！”
都渚扬起鞭子刚想开口，突然觉得脊背处传来一阵刺骨的寒意。身经百战的他非常清楚，那是杀意。是若他固执己见，便会性命不保的杀意。
这股杀意并非来自眼前的药仙，而是……
他目光微斜，扫过角落处微微晃动的影子。但那里什么也没有。他们身处将军府最为深处的地牢之中。这股杀意从何而来？
绫云没有多看他一眼，指挥守卫将不省人事的少年抬了起来。
“军务归你，性命归我。若不想审个死人，便按我说的做。”
漪澜药仙大步流星地走出地牢，连衣袖都顾不上整理。
“快！抬去胧月居！”
胧月居仿佛是定远将军府中的福地洞天，一扇月洞门，隔开的不仅是内外两院，更在似硝烟弥漫的疆场上，隔出一块仙山琼阁。
小苑深处，石桥横架碧池之上，回廊曲折，通往水榭琴房。房前有白梨数棵，可惜秋景正胜，难闻玉梨香。花枝随风微颤，落叶偶尔飘入水面，被温泉的波光轻轻卷入，如流光点点，随波而去。
两名守卫抬着昏迷不醒的绫时，跟在漪澜药仙身后抵达温泉畔。他们依着药仙的吩咐，将少年小心翼翼放入温泉边缘。温泉水微微荡开，湿润的暖意顺着皮肤浸入血脉，将他浸泡其中。绫时的胸膛微微起伏，呼吸极为微弱，若有似无。
药仙取来药箱，自里面拿出一卷银针。
月色之下，银针闪着寒光，似是能穿透夜色。
绫云的神色异常谨慎，他卷起衣袖，悬着手腕，一针一针将针尖精准落入穴道。他的手法迅捷而轻柔，每一次落针，细微的颤动都让血气顺着经络缓缓流转。
针尖穿透肌肤，一瞬间，少年的喉间涌出一丝气音，胸膛随之微微起伏。
必须以长针封锁住毒气的蔓延！
绫云拉起少年爬满毒斑的手，以银针点经脉。细汗顺着他的颈侧滑落，血脉中的黑紫色痕迹轻微震颤，仿佛有一股看不见的力量正在体内抗衡。
银针刺入足心，气息随经脉贯通。绫时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泛白，好似依然承受着难以名状的痛苦。
辛念把蒋文懿和师韵也带进了胧月居。二人无暇顾及为何肃杀的将军府里竟然别有洞天，只是一路小跑着来到温泉畔。
看到绫时被折磨的不成人形，有气无力地泡在水里。师韵只觉五雷轰顶。若不是医治之中不可喧哗，她非要抓着辛念问个明白，到底是什么人把阿时伤成这个样子！
她觉得身边的人要冲进温泉里，赶忙出手将他拉住。
“文懿！不能进去！”
韵儿抬头一看，见蒋文懿一双凤目，赤红得似要流出血来。
她死死按住文懿不住颤抖的手腕，一个劲儿地摇头道：“他会没事的……他会没事的……！”
说着说着，泪水沿着脸颊滑落。
蒋文懿紧咬着牙关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恨不得混进将军府的人是自己，被都渚审问的人是自己，半死不活命悬一线的人也是自己！蒋文懿双拳紧握，指甲扣进手掌，刺破了掌心。他一眼不眨瞪着温泉里药仙的一举一动。
倘若……
倘若……阿时有个三长两短……
蒋文懿微微扬起下巴。看着眼前浮沉于水雾中的少年，他心中腾起一股难言的恨意。
他定要那姓都的将领以命来偿——！
温泉的蒸汽拂过少年苍白的皮肤，额角的冷汗被雾气蒸腾，渐渐渗入泉水之中。绫云取出一柄薄刃，在微光下反射出一丝冷冽的锋芒。
“药仙您要做什么！？”
师韵吓得惊呼一声。
“放血。”
漪澜药仙的语气毋容置疑。
薄刃划破少年手腕的肌肤，一道青黑色的血珠渗出，沿着手臂滴落在泉水之中，顷刻间化开，宛如黑色的游丝，在水面之下缓缓晕散。
那血色，竟带着诡异的微光。
这究竟是什么……？！
绫云眉头紧锁，他的指腹在银针上按了按，目光沉沉地盯着那血色。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唯有温泉的涟漪晃动着微光。他屏住呼吸，翻手在银针上施力，几道穴位被封住，使毒素顺着血脉流出。
还不够……这毒，怎会如此之深？！
他连忙取出几粒药丸，碾碎之后放进了少年嘴里。阿时的眉毛动了动，似是很不喜欢口中的苦涩之味。
“良药苦口，忍忍吧。”
时间缓缓流逝，夜色愈深。少年腕子里流出的黑色血珠越来越多，慢慢地变得浅淡，直至恢复鲜红。
绫云快速包扎好少年的伤口，一根一根地取下银针。他让守卫将阿时抬去偏厅休息，自己先回到了岸上。
“药仙……！”
蒋文懿和师韵异口同声地围了上来。
“他旧疾未愈，又添新伤……加之离尘毒在体内横冲直撞……不甚明朗……”
药仙的语气之中带着一丝疲惫，
“我当竭尽所能，你二人稍安勿躁。”
看着漪澜药仙衣袂翩跹大步离去的背影，师韵双膝一软，跪坐在地。
“韵儿！”
蒋文懿赶忙扶住她，却说不出半点劝慰之言。
此时，二人忽然听得身后一阵银铃脆响。他们循声望去，见水榭栏杆旁，一人现出身影。天色暗淡他们看不清那人面容，只听得一沁入心脾的声音道：“既是疏影的客人，便进屋坐吧。”
夜色深沉，胧月居水榭的正堂却温暖如春。房中陈设古雅，一对高灯燃着温润的烛火。素馨清雅余韵袅袅，氤氲自青瓷香炉升起，使屋中染上一层沉静的韵味。堂中素绢屏风轻垂，勾勒出水墨山水，隐映流泉。廊下水声潺潺，与屋内的安宁相映成趣，仿佛将喧嚣的尘世隔绝在外。
蒋文懿和师韵犹犹豫豫地迈进堂中，难以相信自己仍置身于将军府。韵儿拂去面上的泪痕，掸了掸裙摆的尘土，生怕身上的凡俗侵染了这一室仙尘。文懿同样错愕不已，不住地猜测何人隐居于此。
“小书生莫要再猜了。几步道的功夫，韩家远近亲眷都让你猜了个遍。”
那人立在花窗前，着一袭暖杏锦袍，暗绣的茱萸纹仿若细雪流光。一头乌发肆意绾在耳畔，未饰珠钗，仅以一根白玉簪束起。她眉目秀丽，目光却略显暗淡，气度翩翩，超凡脱俗。
蒋文懿和师韵忙向此人行了一礼，却不知当如何称呼。
“你们唤我东方夫人便是，”
她离了悬窗，缓步走会堂中，择了一把高椅坐了下来。
“我是胧月居的主人，韩法修的发妻。”
师韵这一惊可是非同小可，她觉得韩夫人看起来，比绣叶庄的颜惜错还要小上几岁，怎么可能儿子都成亲了呢？！难道说，她是续弦的？可即便是续弦，今日韩府长子大婚，她作为女主人怎么都不去前院露个面？
东方玉珑掩口一笑，“小丫头怎么这么多问题？我都不知当从何作答。”
“啊？问题？”
师韵心说我一个字也没说啊，她怎会知道我有一肚子问题。
蒋文懿倒是有些猜测，他借着烛光偷偷打量东方夫人，觉得此人似仙宫月娥不惹凡尘，但那双眼眸，好像……
“我都说了，你别猜了。”
东方玉珑转向蒋文懿，微微嘟起嘴，丝毫不掩饰心中的不满。“要么说你们这些小书生就是不招人喜欢。个个说一藏十，就不能让脑袋停下来，休息片刻？”
“夫人责备的是，文懿唐突了。”
蒋文懿赶忙致歉道：“只是文懿才疏学浅，初见夫人，惊为天人……若有冒犯，请夫人海涵！”
东方玉珑没有说话，而是面对着蒋文懿，微微蹙起了月眉。
三人相视不语，堂中的气氛有些尴尬。
文懿被她盯得冷汗直冒，心里头咚咚打鼓。他不敢多虑，又不得不虑，只好垂下头搅弄衣袖，盼望着能发生些什么打断沉默。
“夫人……？”
师韵试探着说道，“文懿真的没有冒犯您的意思……请您莫怪……”
东方玉珑沉吟片刻，好似自言自语了一番，才复又开口道：“倒是没想怪罪，只是你们人在胧月居直来直往的好。想什么说什么，莫要猜来猜去。”
她话锋一转，面向廊外温泉的方向，问道：“疏影带来的人是谁？你们很担心？是同伴？”
师韵和蒋文懿相视一眼，疑惑道：“疏影……是漪澜药仙？”
“哦，对。”
东方玉珑莞尔一笑，神色柔和了下来，“我都不知道，他这些年得了多少奇奇怪怪的称号。妙手回春药，忘机伴月仙，倒是合他。”
蒋文懿心说看来东方夫人和药仙关系匪浅，多半是挚交好友。他念头还没断就见夫人脸色一冷。文懿赶忙掐断思绪，尴尬地咧咧嘴。
“失礼了夫人……文懿素来想得多说的少，恶习难改……只是真的没想到夫人身怀洞察人心的异能……”
东方玉珑神气地哼了一声，“聪明倒是挺聪明的。说的少也不过是怕人戳破心事，罢啦罢啦。你小小年纪也不容易……所以那个身受重伤的孩子？”
“他是阿时！”
师韵忙于回答夫人的问题，没有注意到蒋文懿脸色变得铁青。“他本是杭州望海楼的小杂役，为了搭救我爹，不小心染上了离尘毒……我们多方打听 ，才知漪澜药仙如在世华佗，能解此毒！但药仙行迹飘忽不定，我们几经辗转才得知他会来凤翔府参加婚宴……”
韵儿顿了一顿，怯生生地看向东方玉珑道：“来到凤翔之后，我们打听出他在将军府，一时情急就混了进来……夫人！”
师韵索性跪倒在地，望着东方玉珑央求道：“阿时不是歹人！也没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