拥有钥匙以后,容墨很久不曾敲过这扇门了,以至于此刻敲门的声音在他听来很刺耳,就像是在用锤子硬生生敲碎自己的尊严。但其实,尊严也并没有那么重要,尊严是最容易牺牲的东西。
敲了三下,他放下手静静等待。郁濯青如果在楼上,这三下敲门声是一定听不见的。不过他也不是非要他听见,更多是企图听天由命。
——“吱呀”
郁濯青打开门。门灯的黄色光照在容墨的脸上,右边红肿的掌痕了然显现在那。他惊得慌忙上手虚拢着:“你的脸…”
话没说完,容墨猛地向前扑过来,脑袋实实垂靠在了他的肩头。
“对不起。”手里的酒瓶子在底下晃荡了两下。
郁濯青看他还穿着下午那套单薄的西装,赶紧搂过他关上门:“进去说。”
郁濯青猜到他会来,但没猜到会这么快。起码…该生气个三五天才正常。才符合这小孩儿的脾气。
走进客厅,容墨把酒瓶子放在餐桌上,郁濯青不知道说什么,尴尬得站在茶水台前瞎忙活,一杯热水倒来倒去,轮换了好几个杯子。
“喝点水。穿这么少不冷?”
容墨摇摇头,接过杯子傻望着他。
郁濯青既词穷,又不忍直视那半张脸,明明是在自己家,却莫名感到手脚发怵。容墨不说话,是为什么呢?他来找他,不应该先开口吗?
“你…”
郁濯青刚要主动低头,容墨忽然将茶杯往旁边一放,拉住他,扶着他的肩膀把他按坐到椅子上。
两只手握住他的手,左右膝依次落地,跪在了他面前。
“容墨?”郁濯青赶忙去扶。
“郁叔叔。”容墨按住他胳膊,昂起头:“对不起。”
郁濯青此时也顾不上什么肢体接触什么授受不亲了,跟这人两双手拧巴在一起,拽都拽不开。“容墨,你先起来。”
容墨干脆把头一叩:“对不起,我错了。我不该对你说那种混账话,你打我吧,你再打我两巴掌吧。”
“我,我不想打你。”郁濯青渐渐捧起他的脸,眼神中充满了自责:“疼不疼?是我下手太重了。”
容墨摇头:“不是,不是你打的。”
“你能使多大力气?郁叔叔打得……根本就不疼。”
郁濯青揪心地看着他:“不是我打的?那是谁?还有谁打你了?”
容墨眼泪哗哗淌下来,“我爸。”
“你爸?”郁濯青用拇指抹了抹他两边眼角的泪,急着问清原委:“你们吵架了,怎么回事?”
容墨搂紧他的腰,埋下脸,一副哭腔:“我爸他不要我了。他偷偷背着我买房子,搬新家,他要出去和他老婆一起住了,他们有孩子了,他要有新的孩子了。郁叔叔,我爸不要我了。”
郁濯青含胸抱着他,两只手一遍遍在他的头发上顺抚,心疼不已。
“别哭,他没有不要你,他很爱你。”
容墨继续抽抽噎噎地说:“我原本…我原本对他结婚没有什么实感,直到今天我才突然意识到,我们越来越像两家人了。他说他想要一个完整的家……”
说到这里,容墨几乎痛哭失声:“可是谁来给我一个完整的家呢?”
郁濯青不会安慰人,只默默俯身,两具身躯严丝合缝,搂得紧密无间。
哭完一阵,容墨抬起头,哽咽着忏悔:“郁叔叔,对不起,我总是反应过激,总是害怕身边的人骗我,瞒我,我总是不放心这个,不放心那个,我知道你不喜欢我,可是我能怎么办呢?我好爱你,好爱好爱你,爱得我都认不清现实了,我讨厌这样的自己,我讨厌做被你反感被你憎恶的人,我讨厌你害怕我。可我更讨厌你离开我,更讨厌你爱上别人。”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我赢得了谁呢?比起喜欢你的其他人,我没有可赢的地方。我真是担心得要死,生怕一不留神,你就是别人的了。我绑不住你,我总不能真的绑住你。你是自由的。”
容墨喋喋不休。
郁濯青听着听着,慢慢地又抱回他的脑袋,下巴抵在他的头顶上,对他说:
“容墨,你要相信我说的话,我不爱你,就更不可能爱上别人,你明白吗?”
容墨冷静过后,吸吸鼻子,仍然用祈求的眼神向他问:“那郁叔叔,会重新审视和陆总的关系吗?”
“不会的。”郁濯青肯定地说:“我保证,我跟陆津泽永远都只是朋友。”
郁濯青认为自己不可能爱上一个人,更不可能爱上一个男人,更更不可能爱上陆津泽。至于容墨,他渐渐开始分不清那是一种怎样的感觉了。
“起来,地上凉。”他起身将容墨扶起来,摸摸他的脸说:“要不要去医院看看?我这没什么能涂的药。”
容墨牵紧他的手:“我不疼。只要看到你,我就不疼了。”
郁濯青虽然对这类直白的倾心之言听多不怪,但有时候他也会好奇,一个男人究竟能有多爱另一个男人,才可以做到放下尊严,失去理智,如此愚痴。
“郁叔叔,我还是相信你。”容墨低着眼睛,目光在身下的那双手上细细描摹,“只要你肯说,我就信。”
除此之外,他也没有别的能解救自己的方法了。
郁濯青是他的爱人,但不是爱他的人。在这个世上,或许权势滔天钱可通神,许多黑白便能颠倒,许多乾坤便能扭转,可是生死与情恨,是任何人永远无法改变的两件事实。
人死不能复生,不爱就是不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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倪园里的窗棂种类繁多,容颂海夫妇俩花了两个下午的时间也没挑定好,于是一同决定让深谙中式美学的郁老师隔日来帮忙做个参谋。
本来是三人一起,但容颂海进园不到十分钟就接了个重要的电话赶去赴局了,剩下郁濯青陪着裴小姐在里头无聊的闲逛。
“冰裂纹不错,院子里栽些芭蕉,会好看。”郁濯青站在那一排横窗前,说完回头看了眼背后的人。
容颂海走后裴戚霜的话一下少了很多,瞧着似乎心事重重。
“怎么,老容不在,你不会拿不了主意吧?”郁濯青开玩笑说。
裴戚霜插着口袋随便在游廊边坐下,疲倦地打了个哈欠,“累了,坐会儿。”
郁濯青走过来:“你怀着孕,确实不能多走路,要不今天先回去,等他哪天有空了咱们再来。”
“没事儿。你坐,我们聊聊。”裴戚霜头往旁边点了点。
郁濯青拢起衣服,坐下来,翘起二郎腿看着她:“聊什么?”
裴戚霜仰面朝天,挤挤嘴角,长波浪卷发堆在脖子处,一股发油的芳香隐隐扑散着。
“结婚真没意思。”她说。
郁濯青有点吃惊,“嗯?怎么了,我看你和老容不是挺幸福的吗?”
“不一样。”裴戚霜用手指把刘海往额边一勾,“结婚好麻烦,谈恋爱的时候觉得没有什么是不能克服的,但结了婚之后发现,一个人需要接纳另一个人的所有,他背后的家庭,他过往的经历,甚至还要担心和他的以后,真的太复杂了。你选择不婚是明智的。”
郁濯青低下头笑了笑,紧接着说:“你那么爱老容,结婚不是你一直梦寐以求的事吗?”
“是啊。我是想和他结婚,但我也是真的担心。我怕我经营不好这个家庭,怕照顾不好他,也怕自己过得不开心。他…他有个那么大的儿子,我前几天才知道,他跟小墨吵架了,小墨恨他跟我结婚,我一直都不知道。我竟然一直都不知道他恨我。”裴戚霜眼睛上的那两簇睫毛夹得精致卷翘,瞳孔闪亮着,却布满忧愁。
谈起这件事,郁濯青略显沉默。他垂下头缓了缓,才开始慢慢开导她:“毕竟是个小孩子,才二十二岁,跟爸爸闹点脾气而已,你不用太在意。”
裴戚霜摇摇头,叹了口气,“小墨心思沉,很多时候说话是一个样子,但内心真正在想的又是另一个样子。从前我就这么觉得,现在更加确定了。你说,万一他们真的因为我父子决裂了,该怎么办?”
“你别去担心这个。”郁濯青语气突然严肃,“他们之间怎么样和你没关系,你又没有错。”
“那是谁的错?”裴戚霜可怜巴巴地问。
郁濯青顿了顿,说:“容颂海。他的错!”
裴戚霜忍不住笑出来,捂着嘴看他:“你今天是怎么了?这么激动?”
郁濯青眨眨眼,不愿意承认,“我没激动,说的是事实。自己的儿子自己不知道疼,还让你在背后担心,不是他的错是什么?”
“说的对,就是他的错。”裴戚霜捋了捋头发,看上去心情舒畅不少,“濯青,你是个明白的,是个好男人,以后谁要是跟了你,那才是八辈子修来的福气。”
郁濯青听得直愣,“可别这么说,人都是作为旁观者的时候最清醒,事情真落到自己头上,一个比一个傻。”
裴戚霜听这话也笑了:“确实是这个道理。所以这就是你选择不婚的原因吗?想一辈子做个旁观者,不入迷途?”
郁濯青眼帘一合,转过身坐直,脑子里忽然浮现出一张和这个话题毫无关联的面孔。
不婚?其实他不婚的原因很简单,上天眷顾他,夺走了他爱一个人的本领,免去了他人生路上的一段沉重的责任。仅此而已。
“我不结婚是因为我没有爱的人。”
裴戚霜点点头,接着问:“那你的意思是,如果今后你爱上谁了,还是会结婚的,对吧?”
郁濯青犹豫了一会儿,身体靠向柱子,“不一定。要看爱上的是谁。”
“嗯?这什么逻辑?”裴戚霜不解。
“没什么。”郁濯青看着她:“我倒是想问问你,老容比你大那么多,你怎么接受得了的?”
裴戚霜眉头一皱:“我们都认识多久了,你现在问我这个问题?”
“随便问问。”
“我就是喜欢年纪大的,怎么了?我爱他,爱就是接受的理由。你不明白。”
“我是不明白。”郁濯青倒是坦然。
“那你呢?”裴戚霜转而问他:“你喜欢什么样的?”
郁濯青斜眼看看她,随即把目光平视回正面,说:“不知道。”
“大概的呢?男人都有个取向吧?博学多才的?淑女气质的?还是可爱俏皮的?”
忘了是在哪本书上看到过,说,凡已婚的人,无论男女,都总热衷于做未婚人的媒人。郁濯青今天发现这话不假。
“没有。”
郁濯青说完,沉默了半晌,突然又道:“不过我可能,”
裴戚霜一听有下文,急忙追问:“可能什么?”
郁濯青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补充了这后半句,但话已经到嘴边,已经暴露到不得不说的地步了。
“可能,取向是,年纪小的。”
“啊?”裴戚霜噗嗤笑出来,“我听到了什么?哈哈哈哈哈哈哈,果然,男人都是一个样。”
郁濯青的脸瞬间红了一片,辩解道:“我说错了,胡说的,没有这回事。”
“哎呀?什么啦,怎么害羞了?”裴戚霜张着嘴巴笑得更欢。
“逗你的,怎么分不清玩笑话。”郁濯青说完就要走:“我回去了,你自己慢慢逛吧。”
“哎?你还没帮我们选好呢!”裴戚霜站起来,身上的白色大衣被窗子隔出一道道淡黄的光影。
“选了,冰裂纹。”郁濯青步履翩翩,一路从游廊绕出了院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