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不论到哪儿历来都是要王承扯着嗓子通传的,可为了不打扰宋意禾休息,但凡皇帝到云光殿,都是这个小太监来禀。
他话刚说完,殿门已开,皇帝已经走了进来。
魏初这几年进宫陪宋意禾的时间不少,可极少碰见皇帝。余光瞥见皇帝朝服那抹玄色衣角,依矩起身行礼。
皇帝想必是下了朝就直接过来了,连朝服都没换。他也不曾料到魏初这么早就进了宫,看见她颇有些意外。见她起身,忙伸出一只手阻止了她,全然不似平时威严,温和道:“阿雩也在。不必行礼,安生坐着便是。”
宋意禾半倚在榻上,见皇帝虽神情温和,可眉心紧蹙,似有隐忧,便问道:“陛下又为何事忧心?莫非那江南的劳什子教派还在生事?”
皇帝握着她的手在榻边坐下,正想问她的手为何这么凉,可忽然想到魏初在一旁,便顺着她的话道:“早朝时礼部上报,说原先江南一带发现的个妖言惑众的教派,如今声势更为浩大了些,附近百姓皆被蛊惑,影响颇为恶劣。”
魏初听他提起政事,十分有眼色地起身告辞。谁知皇帝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不仅没让她走,反而问她:“对了,阿雩,你刚回京那年路过肃州府,与你九哥是不是处置了肃州府下那个寒州知州?叫什么来着?”
他敲了敲额角,想了半天也没想起来名字。还是魏初仔细思索了半刻回道:“回陛下,叫陈泰。”
皇帝恍然大悟:“对,就叫陈泰。我记得你九哥当时的折子上写得清楚,寒州知州陈泰借文王名头,大肆蛊惑当地百姓,强抢民女,残害百姓。如今这江南一带的教派,比之陈泰简直有过之而无不及,苏州府、扬州府一带都发现他们活动踪迹。”他越说越头疼,“如今整个南方的粮食几乎都靠江南一带维系着,若当地百姓皆被蛊惑,势必会影响收成,只怕明年不好过啊……”
自皇帝下令重新度田之后,前朝见天儿地吵,吵得皇帝头都大了。度田一事阻碍重重,到如今,皇帝颁布的《度田令》形同虚设,各地上缴的公粮较往年甚至少了一成,增在粮食上的税收也不见长,季玖那个吞钱一般的西北大营还时不时地追在他屁股后头要东要西。
如今哪怕是来云光殿,皇帝满面的愁容都难以消解。
“此事影响非同小可,陛下可是要派专人去处置?”宋意禾问道。
“嗯。不过我想了许久,也没想到合适的人选。”
“若这事情闹大了,本该归礼部、刑部管,这两部一干尚书侍郎,再不济还有都察院那一帮大人们,这么多人,一个合适的也没有吗?”宋意禾的语气云淡风轻的,可不知为何,这样的话从她嘴里说出来总让人觉得带着几分嘲讽。
皇帝沉思许久,道:“六部这些人在京中养尊处优习惯了,若是因公出去,不论去哪儿,身上始终带着子股子盛气凌人的气势。若他们去了,此事便不容易查清了。”
宋意禾这下听明白了:“陛下这是想连带着幕后主使一道儿揪出来?顺道儿看看能否收归己用?”
皇帝不置可否。
若是百姓拜神求仙,只求风调雨顺、家宅平安,无碍大局,睁只眼闭只眼也无妨,甚至可将其纳入官祀,既收民心,又显得他受命于天;可若有人假借鬼神之名结社成党,意图行悖逆之事,那势必是要派兵剿灭再诛其九族。
前朝那帮子酒囊饭袋若派去,皇帝自然不放心,本想让哪个皇子领着羽林军去暗中调查,可太子自然不行,季玖又在西北,三皇子季瑞与五皇子季琛皆有公务,思来想去,只剩下了一个七皇子季琮。
想到季琮,又想到他那比季玖还吊儿郎当的不靠谱的模样,皇帝叹了口气,飞快让自己的这个想法作罢。
让他去不如让季霄去。
他抬头看去,这三年他见魏初的次数也少,像这样坐在一起说话更是从未有过。如今再看魏初,才发觉少年人当真是一天一个样儿,如今的魏初同她刚回宫时已经大不一样,只怕季玖见了第一时间都要认不出了。
想到此处,他忽然眼前一亮:“阿雩,不若你带羽林卫下江南去查清此事?”
魏初一愣。
宋意禾向来神色冷淡,此刻也没什么意外的神色:“这样大的事情交给她去做,陛下如此信得过阿雩?”
皇帝沉默了一瞬:“比起老七……还是阿雩让人信得过些。”
皇帝用人向来出其不意,同时又带着点偏执。就如同三年前他执意要让季玖去整顿西北大营十万大军一般,一旦他决定了,那别人说什么都没用。
有了前车之鉴,魏初也没惊讶太久,思索片刻道:“陛下,我无官无职,羽林卫乃是陛下亲卫,又岂会听我吩咐?更何况我不熟悉律法,即便是带着人去了,也不知该如何处置。陛下不如另择他人?”
“这倒不是什么大事,”皇帝道,“我既然命羽林卫跟着你,那他们皆听凭你调遣,至于律法一事,你只需将此事调查清楚便可,定罪之事自有礼部刑部来管。不过你若是想要便宜行事,也可带个你熟悉的熟知律法之人前往,你在京中几年,可有认识的人?”
这几年不论是前朝还是后宫,魏初基本都不怎么走动,皇帝这一下倒给她问住了,她想了一段时间,才从某个记忆碎片中扒出一个名字:“回陛下,我倒不认得什么人,所知道的熟知律法之人只有一个东城兵马司的郎琼郎指挥使,当时照过一面,其后便再没见过了。也不知如今还在不在兵马司了。”
一个兵马司的小小指挥使,皇帝根本没放在心上,淡淡“嗯”了一声,道:“那便让他跟着你吧。”
他这样说,这事便是板上钉钉不容置疑了。
魏初心知只要宋意禾不反对,那自己即便说什么都无用,便顺从低着头领命。
皇帝这才转身看向宋意禾:“阿雩不在的这段日子我下了朝就来陪你。你放心,此事没什么危险,事了以后,我必定还你一个完整的女儿。”
西北军行进的脚程不可谓不迅速,罗江流骑马将近一日的路程,重兵重甲的他们只走了一夜。
西羌的三千精锐皆战至了最后一刻,无人投降,这场战役就如同为他们制造的刑场,他们默不作声地完成自己的使命,最后全部倒在距离西羌百里外的回阳。
他们就如同最虔诚的信徒,为了自己的信仰而战,为了自己的信仰而死。
莫折延身边的几人反应十分迅速,见势不对,没有丝毫犹豫地架起他转身就走,前方几个巷口一转便不见了身影。罗江流转身本打算追,却被季玖叫住:“阿流,让他们去吧。”
罗江流当即停下脚步不追了,回头见季玖已经落了地,手中那支箭也已经收回箭囊,忙迎上前去,狗腿子地接过他手中的弓箭:“殿下,您怎么进来的?”
“从正门飞进来的,”季玖朝着正门方向努了努嘴,“老庞在那儿。”
季玖这话倒不是胡扯,军中有一种载人风筝,不过风险极高,用的次数极少,这次情势紧急他才不得不用。
“那您怎么知道他们在这儿的?”见到季玖,罗江流方才强壮的镇定一刹那全部消弭,不过嘴还是那张嘴,凑在季玖身边喋喋不休的,没个停的时候,“他们要找什么东西,不过似乎没找着。得亏您及时赶到,不然我就得交代在这儿了。我还没见过阿姐呢,她要知道我死了也不知要伤心多久。”
季玖听不下去了,转身往城门走去,路过他时拍了拍他的胸口,道:“他们要找的东西,在这儿呢。”
罗江流莫名其妙,抬手去摸他拍的地方,除了一方他爹扔给他的印信,啥也没摸着。不过他步子很快,跟在季玖身后,一叠声问道:“他们要这个印信?要这个做什么?我就说让他们问问我嘛,说不准我知道呢。没想到我真的知道啊。”他“嘿”了一声,十分替莫折延惋惜,“早让他们问我了,非是不听。”
季玖忽然想起什么,停下脚步看向他。
罗江流被他看得心里发毛,不由摸了摸脸:“怎么了?我脸上有东西?这打了一夜,有点脏也是正常的。”
季玖凉凉开口:“给你阿姐的回信写了吗?”
完了!罗江流心道。他一把抓住季玖的大氅,哀声道:“殿下,并非我不想回,只是事态紧急,阿姐定能理解的,是吗?”
季玖轻笑一声,抬步往前走去,听够了身后少年的哀嚎才道:“给你一炷香的时间,我待会儿要给陛下写折子汇报军情,八百里加急送回去,一块儿给你的信捎上。别误了时辰,驿骑可不等你。”他回身看过去,柔声道,“快去写吧,写完找你爹去,还有好多事情等着善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