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大瞥她一眼,觉得好笑:“余小姐,你想听我怎么回答?”
“你想听我说,我在做坏事,我犯法了,我很害怕,我想收手了,是这样吗?”
他每说一句,蝴蝶如潮水般颤起翅膀,余九看着这个、被防护服包得近乎如蚕蛹般的人,毫无疑问,他的问题,正是她所想的。
否则,她不会站在这里。
老大苦笑着摇头:“余老把你养得很好呢。”
走到正中间那片玻璃箱前,人站在下面,只能抬头仰望,像看一块无字的墓碑,什么都没写,由墓碑上的尸体,填成一个个字符,再由这一个个字符,浸泡着死亡。
老大仰望着这块“墓碑”,指着上面的血与肉:“余小姐,你看它们像什么?”
他的指尖最终落在了某一隔间上,里面的茧悬在半空,茧只有薄薄一层,能够清晰看见蝴蝶,蝴蝶身体已经有了完整的轮廓,翅膀随时都要张开。
可以说,薄茧根本无法将它束住,可它还是死了。
死于什么呢?
其实生命无时无刻不在经历死亡,它无孔不入。像这一只,可能死于耗尽了希望;可能死于耗尽了力量、勇气、信念,也可能死于自杀,更可能死于:环境不好、我不来了。
余九明白,这是他想要说的——他的困境。
然而,他的问题是:它们像什么?
不是他,是它们。
玻璃墙上,早已经有轮廓供余九描摹了:“人,我觉得像人。”
“你呢?”老大又问孟终。
孟终摇头:“众生相吧。”
“哈…哈哈…”老大笑了,笑声充满了落寂,他收起手,几乎仰天长叹,“我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什么都看不见了…”
好难过。
他强撑起精神:“走吧,该出去了。”
*
出了门,换好衣服一出去,就有一大帮人乌泱泱围上来,满怀希望与期待,他们拥有一双双充满希望、万分崭新的眼睛。
“老大,”寸头很高兴,觉得事儿必然十拿九稳,至多条款不合理,可只要能成,就比什么都有希望,“咱们什么时候再动工?”
脸几乎凑到老大脸上去,不知道是不是刚从实验室出来,老大的脸却冰冰的,脸色也不很好。
旁边的同事戳了他一下。
他一扭头,大家神色古怪,心凉了半截。
“现在有两个选择。”这是老大的第一句话。
他刚摘面罩,头发乱糟糟地,脸上还有勒痕,使得本就潦草的脸更添凌乱,可是思路依然清晰:“一,不再做实验,二,我退出实验,你们继续。”
啊?
这是晴天霹雳。
竟然没人接话,寸头绷不住嘴,更不敢相信这话会从老大嘴里说出来,窘迫着:“实验不能停,没你更不行,你退出,那还怎么做?”
岂不是变相地让他们选第一个选择?
不对,外人还在呢,这是说话的地儿?
寸头觑了眼旁边的人,立马换了脸色:“不好意思现在请你们来,我们还没商量好,我们再商量商量。”
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在想:给个台阶下吧。
余九看孟终。
其它人都看过去,内心忐忑。
孟终:“是我处事不周,这件事再考虑吧。”
言外之意,这事先算了。合作竹篮打水一场空。所有人急得苦哈哈,眼泪都要冒出来,却不敢多说一个字。
老大发话,说一不二。
孟终:“咱们改日再会。”
寸头:“我……”想说送人,可一看到老大那墨碳般的脸色,只好改口,“再会。您路上注意安全。”
*
厂里出来,走了段烂石子路,风沙渐熄,沿途渐渐钻出一些杂草。
再两步就上车了。
依然没人跟出来。
坐上车,余九手拖着下巴,扭头看孟终,他倒沉得住气,不像被赶出来的,像谈判胜利凯旋而归,心情竟然很好。
余九不敢信:“你这是?”
孟终笑:“是我失策了。一直以来我总在以一种自以为的方式去处理一切。这下吃了两个闷亏,老实喽。 ”
嘴上说老实,却感觉憋着坏。两个闷亏?一个是合作的事,另一个是什么?
余九啧了一声:“所以,你还是势在必得吧?”
明面上合作失败,实则以退为进。
孟终将车停在路边:“余小姐,你来开车吧。”
“这是我的决定。”
毫无防备,这话让余九心里“咯噔”了下,她忽然意识到, “闷亏”之一,说的是她。言外之意,是否与世木科技合作,现在由她来决定了。
余九挑眉:“你的答案还真是让人耳目一新。”
孟终拉开车门,动作没有犹豫,请她坐过去。
余九掀起眼皮,视线在他脸上打转,他也在打量她。她从车里出来,几乎脸对脸地,笑了:“好吧,那你跟我讲讲,这一步,我们怎么走。”
孟终直视着她,眼睛一眨不眨。
看起来,至少交付了一成心思。
换完座位,余九打开车窗,放起音乐。
天色再一次暗淡下去,他们已经在这样的夜晚里一道走了不少路。像两个黑暗的人,却奇迹般地相遇,奇迹般地看到了彼此。
孟终靠在车坐上,眼神疲惫:“孟长风倒下的太是时候,遗产来的也太是时候,像为了帮我似的。我觉得,至少在我们之外,还有人盯着。而且必然是孟家人。”
是了,遗产之争,最终之争还在他与孟祁身上。黄雀在后不是不可能。而且,孟终说过,这份遗产他实际无法继承,却被迫架上这个位置,确实有被当枪使的嫌疑。
孟终又说:“上次从秦叔那里拿回的资料,我回来仔细看过,技术核心是世木科技的核心技术。”孟终稍有停顿,却没有犹豫,“余问水走的不明不白,我也想知道,他最初的想法是什么。”
他陷入了沉思。
是这样吗?
余九:“你跟我爹认识?”
他的话里透露了太多信息。
一、他见过秦叔,还对他的资料极其熟悉。认识她爹,但不熟,不很清楚他想搞什么,或者说,来不及搞明白。
二、孟家人不是表面上的二元对立状态。
孟终:“算是吧。”
好,承认了,这其中必有起承转合。
余九先问“起”:“怎么认识的?”
孟终:“从怎么有交集谈起吧。”
认识余问水,是“从福利院出来”,人生地不熟,一把火烧了新家。这事儿先不提。烧完之后,孟长风带他“看病”。
负责看病的人,是余问水。
听到这里,余九想起来,小时候见过他,他确实放过一把火,把家烧了;遂被送到特殊学校教育——她偶尔会跟家里人去这里捐款。
原来,去捐款,竟然别有意义?
好、好,全世界都瞒着她。姑且接受:“你的病好了吗?”
需要她爹这个“修复师”去看的,范围也就缩小了。她猜,他既然不是人,生一些奇怪的病是必然,关键是,后来呢?好了吗?
孟终摇头,又点头:“好了。”
这是什么意思?
最怕病好一半、半好不好,炸弹一样。余九:沉声:“你跟我说实话,你以为离开X岛那天,我没听见江深跟你说的话?”
江深对他说:你时间不多了。
再想想,从X岛回来之后,他的行动确实比从前更快、更紧、更急。他确实在赶时间、赶着给赖头和尚送终、赶着给她“答案”、赶着回击孟家、问题是,他在赶什么?
孟终提醒她:“再说就扯远了。”
他看起来并不在意这个问题,不在意生病、不在意生死。又把话题拉了回来:“中间断断续续来往过很多回,是很熟悉的关系,到十年前戛然而止——我换了‘医生’。”
一道亮光闪过来,吓了余九一跳,有人超车,速度太快,她只能猛踩刹车。
车停下来,巨大的刹车声使她没听清孟终后面说了什么。再想听更来不及,超车的人在前面停了车。
差一点、差一点撞上护栏。
余九想骂人,前面车主下了车,正往她这边走。车灯亮着,是那个寸头。
眼睁睁看他走过来,余九下意识关上车窗,却被他按住了玻璃。不敢再关,余九不悦:“你要干什么?”
“对不起,我没有恶意……”寸头心焦如焚,不是他非要拦车,这一路上,他发了太多短信,却都没人回。这俩人是铁了心的不再合作。
但离开他谁还肯投他们?
他们耗尽心血养育了那么多只蝴蝶,千万次、千万只微小的生命,眼看要被老大当成标本、杀光贱卖。从业十年、十年都没碰上这么郁闷的事,今天倒让他碰上了。
他有苦说不出:“小孟总,能不能再谈谈,我们公司是很有潜力的公司——”
指十年颗粒无收吗?
这简直不要太苍白,寸头自己都说不下去。
孟终坐在最里面,看不出喜怒。寸头注意到,他在看他的车:几乎横着拦在前面,他张了张嘴,口干舌燥。吓出一身冷汗。
孟终:“这事儿你跟余小姐谈。”
有戏?
“余…余小姐?”
寸头抓着车窗,指节几乎嵌进玻璃,打着颤、发着汗,心脏跟着余九的呼吸起伏再起伏,起伏了几个回合,寸头意识到,余小姐这显然是怒气攻心的表现。
完了。
他松了手:“对……对不住,是我唐突了。”
余九把人喊住:“来都来了,借一步说话。”
……行得通?
寸头的心雀跃起来。
可接着,孟终泼来一头凉水:“拦路超车的罚款记得交一下。”
“诶,好、好!”
*
开着车,盯着后视镜里那辆小爬虫一样的车,余九真是郁闷。差一点就听清楚他在说什么了,很熟悉的关系,是什么关系?
余九沉吟着:“我们接着说?”
孟终却老神在在地:“余小姐,这次不是我没说,是你没听清楚。”
“再重复一遍不行?”
孟终轻笑:“行,但有条件。”
复述个话,条件还整上了。
余九:“什么条件?”
“明天晚上,我们家里见,到时我再告诉你。”
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关系了,时时都在一起,还家里见。无非就是不想回,找个由头糊弄过去。余九冷笑着避开:“说见就见的吗?我得考虑一下,你等我通知。”
“好。”
孟终躺得舒舒服服:“这个人铁了心的要跟你,逞的是一时之勇,不可偏听偏信,不能他说什么就是什么。余小姐,你得考虑好了。”
这又操的什么心?
不就等着看她同意、再落入他的圈套吗?
余九呵呵:“多谢军事参谋,受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