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小时后,一座更小的岛映入眼帘。被绿油油的植被覆盖着,看不见什么,只能望到近海处,幽静安宁,一派祥和。
江深三两步跳上群礁,把游艇拉进礁石中间,利落地系好,盯上头的人:“进去要徒步两小时,你们做好准备。”
还没下船,腿先软了。
还好带了登山鞋,衣服…是件绿色冲锋衣,不厚,问题不大。余九拉上拉链,戴好帽子。口罩、手套,齐活了。来之前准备的,料到会一波三折。只是没想过,会这么波折。
孟终把手递过来,余九也不客气,抓住就往石头上跳。脚底打滑,趔趄了下,又被稳稳地接住。
腰间的手不着痕迹松开,余九小心往前走。
俩人往岸上走,孟终跟在她后面,视线始终停在她脚下。
*
一小时后,余九喘着粗气,累的六亲不认。林子里湿湿沉沉,压的身体、眼睛雾蒙蒙地,看不清、行步困难。
一切根结在于,领头那位——江深,像匹野驴,躲鞭子似的,越跑越快,很没有人情味,丝毫不为她这种“家庭主妇”考虑。
不对,俩活死人,欺负她一个人类?
走到一道“天堑”般的石沟下,余九不走了:“停。”
她声音不大,但字句清晰:“我是人,走不快。你俩这么能走,谁管下我?背我都行,我不讲究。”
不是她甩脸子,荒草地、野虫野蛇到处爬,还跑这么快,顾完脚顾不了头,是真不怕咬?还是不当人惯了,一点人不做?
前面那位大耳朵驴似的,一点没听见,继续闷头跑,眼看那人没入山包,不见了踪影。余九气笑了。
孟终拐回来,跳过山涧,不动,眼巴巴望着她。
老实说,像呆鹅。
杵来干嘛?
在她愤懑的眼光下,他展开双臂。
余九想翻白眼,青天白日,真煞风景。都雨林了,摊俩胳膊干嘛?自首?抱她精神上以示安慰?还是公主抱?
这种境况下,有一条合适吗?
自行跳过一块大石,她嫌弃地躲开孟终的手,往他身后绕,一边绕,一边假笑吩咐:“老公,你低下头。”
孟终果然矮了身。
攀上他的坚硬有力的背,心情好了一半。
再一路,余九没别的话说。他走得很稳,碰到危险之处,亦能处处周到。安全可靠、细致稳当,这是余九对“这头坐骑”的最高评价。
一路走下来,剩一半的心情基本好全。
活死人的说法,她也跟着信全了。哪儿有活人背人爬山,一小时脸不红心不跳——都说到这儿了,余九一伸手,摸进孟终的衣服。
活死人活死人,难道心脏不跳?
孟终躲了一下,但没阻止。隔着一层内衣,余九继续往里摸,摸到位置,果然,不跳。等等,摸反了……
她灰溜溜折回去,摸到另一边。
扑通、扑通,在他胸口下方,有道微弱的脉搏,很轻,轻到几乎没有。得深摸;她压紧手,却叫停了孟终:“荒山野岭,好玩儿吗?”
余九愣了一下,旋即笑了。确实过分。不但勒令别人爬山背她,还动手动脚,像女变态;她松手,没话找话:“哪儿有,老公,我只是关心你累不累。”
刚才那一下,摸清了,确实不像人。心脏太微弱,要跳不跳,难以想象怎么能供得起这具庞大的身躯。
“喝水吗?”余九问。
前面有个洞,应该是目的地。原本绿草如茵,这会儿被江深杀得干净,地上躺了一堆尸体——草的,有些还冒着血,白色。
孟终把人放下,拍掉她肩上的落叶,细细检查身上有无落虫。前后看了一圈,余九又转回来,水送到他面前,脸上笑盈盈。
水已经喝了一半,她还笑着拧开。
孟终接过来喝了。
甜的。
*
洞穴有人高,像破旧的土门,嵌在山脊之间。这里地势高、视野好,几乎能看清小岛全貌。大中午,雾气散尽,风一吹过来,亭亭如盖的树木浮萍般流光溢彩。
一切暖洋洋地。
阳光照进山洞,黑暗被迫短暂地亮了起来。洞很浅,可供避雨大小,下面有条缝,黑的。手腕粗,人不可能钻进去。
所以,唯一能够藏货的,是四周墙壁?这也太明显了,不怕有人知道,偷渡过来取?
江深挥着刀,斩倒一片盘根错节的蛛网,顺带把背包扔给孟终。
他俯身向下:“在这等等。”
说完,便以极诡异的姿势钻进了缝隙。
像正被什么咀嚼着,江深骨头发出森森脆响,身体几乎缩成一片。先是脚、腰,后是半颗头颅、整颗头颅。直到身躯消失不见。
缝还是缝,人不见了。
余九给了自己一巴掌。
好的,是大白天,也没做梦。
不是吧?她走过去,用脚比了一下岩缝宽窄,半脚掌大——他一米八几。别说他,她都钻不进去。障眼法吗?余九蹲下去,摸摸洞口的石头,坚硬冰冷粗粝、真的。
还真不是人。
一扭头,孟终似乎在笑。余九又站起来,拍拍手上的土,也跟着笑了。
为什么笑?
想到这个世界上,个人的恩怨、事业的荣枯、命运的桎梏、生命的长短,总能在刁钻的角度、不经意的时间里,把每一个活着的人,啃的什么都不剩下。
可这些东西,在有些时刻,又实在渺小有限。
譬如,这一刻。
她的世界之门彻底被打开了。
她走到洞口,捡起一枝躺在草堆里、刚被杀倒的桃花。半开不开,粉得很浅,阳光照着它,孤零零地。
春天,终于来了。
“知道自己和别人不一样,好像有点可怕。你会害怕吗?”余九半自问、半问孟终。
孟终走到她旁边,阳光照着她,绿色冲锋衣几乎和雨林融为一体,都是春的颜色。
风还在刮,可已不再冷了。
视线顺到远方,密林海浪般铺在海上,一朵又一朵浮萍,紧紧地依偎着。
他声音低沉:“和别人不一样,从来都不可怕。”
不一样时,确实会沦为众矢之的,这是人之常情。
其实,大多数人并不关心人与我是否相同。总是:主流说什么是对,什么就对。简而言之,哪天小众成了主流所推崇的,也仍然会有一群人趋之若鹜。
这并不是人或主流生了什么病,而是人类社会的惯性。基于这点,是否不同,是另外的问题。不活在悠悠众口里,人人各自不同。和可怕不沾边。
以上,回复余九。以下,孟终自答:“害怕…有一点。”
他有些沮丧。
余九接住话:“你…怕什么?”
“现在不怕了。”
不怕了,原因呢?
好像有太多,余九想猜,但不费心猜。人都有秘密,她也还有很多。在应该怕、又没那么怕的路上,还能并肩走一程,足矣。
可能…和她一样,习惯了。
十几分钟,江深拎着一只箱子出来。撞上在门口当门神的俩人,他把箱子丢在地上,跪着摩挲着大手,锁是密码锁,蛮力打不开。
他身上干干净净,只有鞋面有些许泥泞。手摁着铁箱,束手无策。表情严肃得像军队里的教官,正在思索如何体罚不服管的。
余九也蹲下去,想了想:“我试试?”
江深把箱子分过去。
箱子不大,余九抱着晃了晃,得有十斤重。不是好铁,上面生了密密麻麻的铜斑,发绿。像细密的青苔。这是雨林,洞里肯定潮湿。
密码锁,还好用吗?
一摸之下,果然锈住了,转孔被铁锈堵死。
反而好办。
晃那几下,能感觉到里面装的不是易碎品,像纸张滑动摩擦的声音。她利落地抄起身,到林子里抱了块有铁盒一半重的石头,又走回来。
江深正在锁上倒东西,一扭头,余九拎着石头,阴森森地。他:“怎么?”
余九让他把盒子竖起:“我收过废品,这种盒子,砸就是了”
没等她开砸,孟终手在盒子上“砰砰”扭了两下,手起刀落间,锁开了——他拧得动,不对,他知道密码。
来不及多想,盒子打开,霉气扑出来,又顷刻被阳光打散。确实是一堆纸,A4,厚厚一打,纸张泛黄的,密密麻麻爬满了字。正中间,放着封信,下面压了张照片。
孟终把信捡起来,盯了两秒,递给余九。
封面写着:余九亲启。
信在手上忽然沸腾起来,灼烧着余九的心。什么意思?秦叔的“接头人”,是她?也就是说,一开始就没有接头人。让大爷把箱子送到岛上,就是全部了。
秦叔料到大爷拿不到钱,定然会等。
但…他怎么就能笃定,她会找过来?
答案在下一秒揭晓——
撕开信封,一张长长的纸抽出来,字迹斑驳,歪歪扭扭。
开头第一句写:
阿九,许久未见,别来无恙。一旦你收到这封信,我就已经不在人世了。你是我最后一个亲人。
短短一行字,余九湿了眼眶。
本想就此消失,让这一切做个了结。可是,那些人…又出现了,他们又来威胁我……我怕让你不明不白地扯进来。如果到了这一步,你应该已经看到了这封信。
对不起,有件事,一直没说。
余问水、秦连山,早在三十年前,进入哀牢山深处时,就已经死了。他们谁都没有活着出来。
为什么用“他们”呢?因为,时至今日,我不知道,我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