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爷把手机揣回兜里,脸不红心不跳,眼睛眯起,精.光直冒,皱巴巴的手横在俩人中间:“钱来。”
余九筷子一放,靠倒在椅子上:“秦叔让你送什么东西?”
大爷梗着脖子:“这我哪儿知道?送到我就走了。”
余九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又说:“证据呢?谁能确保你送到了?就算送到了,到的地方,是那儿吗?东西还一样吗?你有办法确认吗?要是都没有,这钱真不能给。不然我们走官司吧?”
她冷笑着:“把这视频也交上去,秦叔是在这之后两天走的,别人给他盖房子,他不乐意,是因为你吧?可你别忘了,他是个疯子。你也说了,”她指指脑袋,“他这儿不好使。那你觉得,这张纸、这段视频,还能用吗?”
“反而你还会变成嫌疑犯,惹上官司。”
大爷杵在那里,像被训话的小学生。他的脸凉下去,阴恻恻地:“耍赖是吧?”
“不。”余九站起来,没胃口了,“带我们去看一遍,再决定信不信你。如假包换,钱还付你。但要耍什么花样,咱们法庭见。”
大爷咋舌间,女人披起棉袄走了。男人拎着包下了桌,保镖般跟在她后面,闲庭漫步着出了门。
一会儿工夫,宴席散了。门外烟花噼里啪啦炸翻天,刺得耳朵像塞了条炮竹,大珠小珠落玉盘。大爷一擦额头,这俩人,还真不好糊弄。
“老万,算了吧。”旁边红姐手撑着头,指尖点着桌面,眼睛浸着夜色,“她旁边跟着的,是孟家那位祖宗。”
“孟家?!”
“轰”地一声电闪雷鸣,把大爷电得僵直。今天这一桌戏,演的。原本为了确认这俩的身份,他还在秦老那里留了一点“心脏”,确认完,才请的人,目的是引他们上钩,去一趟仙台,把秦老的对接人炸出来——
当年去对接,没接上。
所以在这女人伶牙俐齿问“送到了吗”时,他才无力招架。
现在红姐说,这其中有孟家那位——
三十年前,哀牢山里带出来的。
现在……竟然长成了人,还这么大?
他一口气咽不住,踉跄瘫坐在凳子上,失魂落魄。顷刻额头满布细珠。听错了吧?大爷张了眼:“怎么看出来的?”
红姐努嘴:“真老了?电视不看,手机不会看?新闻不会翻?再有,”她若有所思,沉吟了句,“他身边那位,普通人啊。竟然带到了这里。新婚妻子吧?真不可思……”
那女人也和秦老渊源不浅,干女儿呢。这要是真的,她倒想起了一个人——余问水的女儿,余九。真要是她……
大爷接了句:“倒八辈子霉。”
一个小小的接头,竟然让他亲自来了。
“这是好事。”红姐摇摇头,叹说,“事半功倍。老万,你明天带他们下海,有什么说什么,什么都别动。别干涉。”
“你什么意思?”老万头不满。什么都不动,干嘛来了?
红姐:“组织让咱们找人,没让咱们送死。”
“先静观其变。”
“吵死了。”
俩人交谈的当,“生过大病的儿子”把对话叫停,掏掏耳朵:“一年到头还是这。老头,明天我去吧。”
“你去?你别忘了,”大爷脸色不好,“在我编的故事里,你生了大病。”
江深好笑,手指捏得脆响:“那这篇故事里,你直接死不就行了?”
多么父慈子孝的一幕啊。
老万头无语。早知今日,一年前就不该扯他有一个重病的儿子,今天更不该请他旁听。望着自己凭空生来的“好大儿”,他端起碗,胡乱往饭上堆点菜,夹着胳膊逃出去。
大过年的,搁这加班,还被同事咒生咒死,晦气。
*
海边,丧尸般地人山人海,如蛇出洞。数百只小船飞蛾扑火般扎向岸边,水与火红蓝相间,撞破的笑声嘈嘈切切,被四面袭来的风兜向不知名的去处。
余九站到人群之外,静静瞰视一切。
有太多年,她是其中一份子,以小小的身躯,被一群大人围着、再围着,这让她自以为,她是宇宙中心。后来,这份保护,变成了堵密不透风的墙,围着、再围着……
她这个长不大的小女孩,瞬间长到了人群之外,不被人围,也不围别人。这样的光阴,也有太多年。
心气全没了。
“新年快乐。”
余九怔了下,扭头,像看怪人。但只有一秒,下一秒表情完全展开,笑得灿烂:“新年快乐。”
这句“新年快乐”,早已没用了很多年。今天么,往人少的地方走,她若有所思:“那家人的态度,你怎么看?”
孟终:“暂时还不知道深浅。”
“但是,”孟终隐忧乍现,“他有意告诉我们‘货’的消息,就是想让我们跟他走一趟。那两万块,你看着给。”
这倒是真的。
余九陷入沉思——这要是真的,贸然跟过去,还是在海上,对面要想动手,分分钟的事。暂不确定对面的动机是什么,这真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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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了大早,那家人给了信,说今天出海。
真是…想钱想疯了。
码头上等了几个人,东张西望、贼眉鼠眼。
小月把墨镜摘下来,眼下泛着烟青,一脸的急切。大过年,老板一个电话把他炸起来,说七点到码头汇合,这么突然,肯定是有要紧事。
六点五十九分,没看到人,小月捏着电话,正要打过去——
“老板。”
孟终冷不丁地从后面冒出来,他绷直了身体,往后一看——船上下来的,旁边跟着夫人。不想多想,他:“我来了。”
“我来了。”
两道声音重叠,几人将视线齐刷刷望过去,荒凉的地平线外,马路上横穿过来个人,纵身一跃翻了个栅栏。大高个、身形健硕有力,矫捷如狼,却是一张极精明睿智的狐狸脸。
是那大爷的儿子,换了身休闲服,单手拎包,与此前冷冰冰的气质截然相反。
扫了眼对面,有3-4个保镖。江深眼神轻蔑:“船小山小庙小,别跟太多人,挤不下。我就一个人,你们怕什么?”
走到跟前,小月上前来,欲言又止。
江深举起双手:“来,搜。”
等人把身上的包卸下来,他原地转了一圈,任人搜摸。重新接回包,挎到身上,江深:“那位来不了了,我带路,走吧。”
他往船上下了。
“老板……”
孟终摆手:“等着吧,实时看手机。”
装了定位,不会找不到。
*
上了游艇,引擎发动,离了岸,人像芦苇般飘在大海里。
三人坐下来,都没话说。
“我叫江深。”反正,船开了,谁都跑不掉。江深率先破开僵局,“你们的名字,我都知道了。我喜欢简单点。去年,大爷接头失败了,没等到人,今天本来以为你们是和秦老接头的人,但是你们……”江深啧了声,“显然不是。”
老万头费力演那出戏,最大的原因是:货砸在他手里,早晚得死——像秦老那样。
他去送货,没等到接头人,没送出去,回来就听说秦老没了。他猜,秦老之所以死,就是因为货被转走了——找不到。但肯定会再找,且早晚找到他头上,会死人。
所以,老万头想神不知鬼不觉地做个中间人,把货转出去。这俩人,无疑是上好的背锅对象。
只是,这是老万头的目的。
不是他江深的。
他紧紧盯着孟终:“还记得我吗?”
孟终毫不避讳:“倒像一位故人。”
“唰”地一下,“狐狸”换了张崭新的面孔。这是一张糙汉的脸,正中间有道斜长的刀疤,眼神沧桑——三十多岁,又不像是。
俩人视线接上,时间拉回三十年前,哀牢山最深处、世界最尽头,满地的尸体,趋之若鹜地朝着一个方向爬。
只有几个人拼了命地往外跑。
孟终记得这个大叔,抱过他。他身边还总跟着一个女人——不能说是人类,他们都叫她狼人,但他知道,那是他的同类。
比他更早成为人。
他的眼神冷下去:“阴魂不散。”
江深勾起唇:“谢谢夸奖。”
“当年我还纳闷,那些人,都是怎么活着出来的,后来我才渐渐意识到,活着出来的,都还是人吗?不是人,怎么出来的呢?”
他盯着孟终,眼光如电
意思不言而喻。
俩人你来我往,倒让余九有些信息过载。大变活人?老相识?昨天就觉得不对劲。所以,这趟真是坑?然而贼船已经上了。
自从来到这片岛屿,听过最多的话就是:“是人吗”、“不是人”、“不是人”、“是什么”。
做梦吗?不见得。
海风有些大,她拢起衣服,不说话。看这意思,俩人认识。所以,孟董、她爹、秦叔,能活下来,全因为孟终?问题那是三十年前——三十年前,这大叔才几岁?孟终又才几岁?
四舍五入,她一个大活人,夹在俩“活死人”中间,还毫发无伤?
电视剧都不这么演。
余九心说:要不你俩别说了,直接给我表演个活人微死,不比什么都有说服力?
江深豁地朝她走来,手还往包里掏着什么。余九头皮发紧,拳头攥起,怎么,现在就要表演?她没心理准备——
江深朝她扔了袋面包。
一把接住,余九:无话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