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世臣静静哭了一会儿,再起身,眼中已无泪意。
雪中躺了这么久,他腿脚有些冻僵,元洵伸出手示意拉他起来。
他坚持自己起身,对元洵道:“句黎人安插了不少奸细,收买了许多朝中大员,据说他们三年前曾制作一份名单,被人截获,流传在外,现在正四处寻找这份名单。”
像是为了让元洵相信,他又道:“消息是杨彦传出来,他人已经死了,消息可能已经传给了他上级。”
“杨彦?他的上级?”元洵一时反应不过来。
“句黎和大雍征战这么些年,各自都往对方阵营派了很多细作暗探,你认为这么多人由谁统领?”裴世臣说完,突然笑了,“哦,对了,陛下尚未亲政,想来这些人还未曾向陛下效忠。”
这话说到元洵痛处,别说这些暗处收集情报的人员,就是明面上派往各国、检查百官的绣衣直使,也从未向他直接汇报。
裴世臣显然是个喜欢戳人心窝子的:“‘按内以攘外,固本以靖边’,这句话陛下听过吧?”
元洵不想被裴世臣牵着鼻子走:“既然杨彦已经死了,你是怎么得到这消息的?”
“他把情报刻在头皮上,我给他收尸时摸到的。”
当时杨彦之所以敢说出留全尸的话,就是料到呼延鞮最多想到他把消息藏在身体里,不会想到在头发掩盖的头皮上。裴世臣看出这点,所以不让呼延叱卢碰杨彦的头部。这也说明,当时在场的人里,可能还有他的同伴,只是不知道是哪一个。
元洵反应也快:“你这些话没有人证,无法分辨真假,反而会引发猜疑。除非你跟我回长安,不然我不能信你。”回长安的意思就是,要是消息为假,裴世臣的性命自然也不保。
裴世臣却突然道:“也要你能回得了长安才行。”
“你什么意思?”
“陛下出征的消息虽然封锁严密,但朝中人已把消息透露给万俟侯都他们。虽然他们不一定信,可万一有人发现,陛下今日是走不出这鸣金山了。”
元洵还想追问,裴世臣突然拿起马上掉落的长弓,一箭射向元洵,元洵一时不备,眼看着箭矢划空而来。
一只手盾替他挡住来箭,一个带着虎头面具,只露出两只眼睛的人把他拉到身后。面具人道:“回去。”
声音元洵没听过,应该不是随身亲卫,正想问他来历,呼延鞮呼延乞率兵而来,元洵见状,抽出面具人手中弓矢,一箭射向裴世臣胸口,面具人惊道:“你干什么?”
这一箭又快又猛,瞄准的是心脏部位,裴世臣根本躲不开,呼延鞮却并不出手相救,反倒是呼延乞在最后一刻射箭打断。裴世臣眯起眼睛。
同时,傅旷也带了林乘风赶来,见到元洵,怕暴露他身份没有行礼,自己挡住呼延鞮呼延乞两人,让手下直接把元洵弄上马,也不管元洵愿不愿意,连人带马带走,这架势,颇得夏万真传。
元洵被一群人围着走,路过城门时,宋均从门后探出头:“快进来,要关门了!”元洵本想呼救,哪个不长眼的踢了他的马一脚,马跑得更快,直接把他带过了城门,宋均急道:“哎哟,你往敌人的方向跑什么呀!你要去投降啊?和尚,快,我们去把他拉回来!”
他脚刚踏出门,傅旷已经领着队伍赶上来,马蹄飞扬,渐起一地飞雪,塞了宋均满嘴,宋均怒道:“哪里来的军官,这么野蛮?押着元兄跟押犯人一样,不知道的还以为元兄是俘虏呢!和尚,快,我们去救元兄!”
他又一脚迈出门,呼延鞮领着人飞奔过去,乐尘赶紧提他领子把他拎回来,宋均拍拍胸口道:“这是干什么呀?一个个的,不知道以为抢什么宝贝呢!该不是元兄身上真有什么值钱东西吧?”
他忍不住好奇,又要探出头,这次没人跑过去了,直接被飞过来一人当了靠背,他大叫:“痛死我了!岂有此理!小爷我也不是吃素的?”
待看清来人是夏侯雄这个匪贼中的大哥大,立刻软了声音:“原来是大当家啊,要不要进来喝口茶?”
乐尘:“……”
夏侯雄没空理他,把他推进门里就要上马再战,宋均拉住他:“大当家别管乞伏磐沁了,元兄被官兵带向敌营,他们想干什么啊?”
夏侯雄皱眉,乞伏磐沁是他的仇人,他不想放弃这个报仇的机会,但带往敌营是什么操作?
乞伏磐沁不给他思考的时间,两支长箭射出,夏侯雄躲开,翻身上马,靠近乞伏磐沁时,突然旋身避开乞伏磐沁弯刀,长槊横挥,砍断马前蹄,乞伏磐沁当即打落周围一句黎骑兵,换到他马上,夏侯雄趁机对夏侯荡道:“去帮元兄弟。”
夏侯荡不愿意:“等我先报了仇再说。”
“糊涂!私仇和前途比起来哪个更重要?”夏侯雄斥他。
夏侯荡性情中人:“让我因为前途放弃大嫂的仇,我宁愿不要。”
“你去长安前最重要的一课,就是跟好你的贵人。再说仇我来报,哪里轮得到你小子?”抽他马腹,马载着夏侯荡往元洵处奔去。
殷不凡本不准备走,梅定远跑过来,说奚侃让他追上去,他不明所以,看向城墙上奚侃,只见奚侃神色激动望着元洵方向,手紧紧握着刀柄,身体竟在颤抖。殷不凡从来没见过奚侃这样,知道其中必有内情,赶紧追上。
至此,战场上出现一种奇异现象,两边的大部分将领带着队伍向元洵处集结,很多人根本不知道为什么追,只是看将领在哪儿就跟去,阵仗越来越大,可以用声势浩荡来形容。
“一群蠢货!”夏万注意到这情况,心中暗骂。
他本来只想让傅旷偷偷带元洵回后军保护起来,这下倒好了,弄出这么大动静,整个战场的人都涌过去,这是怕元洵被发现的不够快?别人脑子不好也就罢了,但万俟侯都老谋深算,怎么会看不出蹊跷?
元洵周边的人越来越多,越来越挤,他忍不住对傅旷道:“傅将军,这样下去我们到不了大营就会被围住的。”
傅旷也没想到情况变成这样,本来没几个人认识元洵,事情可以秘密进行,现在莫名其妙所有人都跟过来,把他们围的水泄不通,本来他带着元洵是为确保安全,现在他这反倒成了最不安全的地方,这可如何是好?
他正苦恼,刚才救元洵的面具人不知什么时候追上来:“别怕,我功夫好,有危险我救你!”
“……”元洵忍了又忍,咬牙切齿道,“你个臭小子,擅自离京,回去看我怎么罚你!”
“啊?”隔着面具都能感觉面具人的脸垮下来,“皇兄你怎么这样?我可是刚刚救了你!”
这面具人竟然就是偷偷离京的信阳王元子美。
元洵在李翦听说他偷跑过来从军时,虽然面上不显,其实心里早就气炸了,只想一下子把元子美扔到祖庙跪上三天。没想到元子美胆子大到没有亲卫就参加决战,更是脸都气青了。
“皇兄,我厉害吧?我跟了你一路,替你挡了不少杀招,杀了不少敌人,都没暴露自己,够沉得住气了吧?”元子美显然看不出他皇兄心思,还很骄傲地诉说自己的事迹,滔滔不绝,在元洵脸色铁青时问道,“对了,皇兄,你是怎么认出来我的?我这次用的功夫可没给你看过,还带着面具,你怎么知道是我?”
元洵忍下脾气:“一看你那眼睛就知道,不然我能是你皇兄?”他想到在坞堡时梦见的元子美仿佛真的存在一样,再结合这双眼睛,立刻就想通了来龙去脉。
两人谈话间,呼延鞮携兵而至。这一次,他仿佛抱了必抓到元洵的决心,步步咬住元洵的队伍,两军在一处被积雪覆盖的密林交战。
时间一长,大雍军队和句黎军队的差距就显出来。
在天寒地冻、大雪覆盖的地区作战,需要很强的身体素质和精神意志。句黎人常年在严寒之地活动,早已习惯,而雍军这边,多出于温暖宜居之地,光忍受严寒上就差了一节,唯有殷不凡夏侯荡率领的队伍,常年与句黎人作战,此刻战斗力还很强。这也是奚侃和夏侯雄让他们必须追过来的原因。
元洵他们边战边退,退至一山崖处,下面是深谷,傅旷咬牙道:“陛下,我和亲卫掩护你和殿下杀出去!”
“我也去!”元子美也是胆子大,这个时候竟也不惧。
“你去什么去?”元洵喝道,“你跟在我后面,哪儿也不许去!”
元子美道:“皇兄,你还把我当小孩子!我有办法引开追兵!”
元洵心中有丝不祥的预感。
来不及阻拦元子美,只见他策马上前,对着呼延鞮呼延乞两兄弟掀开面具,抬头挺胸道:“看好了,你们要找的信阳王在此,别找错人!”
“……”
元洵连惩罚元子美的心都没有了,不仅因为他对这个弟弟气过头了,而且因为他根本没空。呼延鞮听到元子美这么说,眼睛绿得放精光,大笑:“三弟,这个交给你,那个就让哥哥抓吧!”绕过元子美,自己带一队人往元洵处杀去。
“?喂!喂!你们干什么?我才是信阳王,你们傻啦?”元子美想破脑子都想不通,“他是个假的,你们看不出来吗?谁有我这么玉树临风?”
元子美的长相在长安是出了名的,即便在军中也有不少人知晓。他的母亲虞美人,是倾国倾城的美人,曾有一次随元亨出征,当时呼延屠渠远远望过一眼,便一直念念不忘,还惹得当时的大阏氏不快,是以虞美人和元子美在句黎军中也很有名。
“难道是连日风餐露宿变丑了?”元子美摸摸自己的脸。
李放赶过来,苦口婆心道:“殿下是信阳王,那殿下要用生命保护的人,是什么身份?”
信阳王是皇室宗亲,有自己的封地,可以说是一方诸侯,地位尊贵,又是皇上最喜欢的弟弟,能让他舍命相救的,便只有——
“是皇帝!”李放三个字出口,元子美便知道,自己这回可闯了大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