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洵四人救人之后,一路快马狂奔回坞堡,不敢停留,生怕那些句黎人追上来。
等到了坞堡侧门,周鹏正在门口轻点战备衣物,看到四人灰头土脸,衣服撕成一条条的样子,大惊道:“要死了,你们四人在外面干了什么荒唐事这幅鬼样子?”
又见元洵马前趴着一人,露着胳膊,裤子破破烂烂露到大腿,想到近日传闻,忍不住道:“你也太变态了,把人折磨成这样!”
元洵已经不想辩解。
还是吴含明事理,上前道:“我们在外看见一群句黎人要杀他,才把他救了。葛大夫在哪里?他伤得不轻,需要医治。”
周鹏指了道,又让毛大眼帮忙把人从马上抬到板车上,送到葛大夫那里,吴含也跟着。
常柏本来也想跟着去,但他私出坞堡这事被夏侯雄知道了去,他一回来就被叫走训话,元洵因为只算从犯,且对堡中规矩不熟,因而被放回去休息。
路过一片草场时,只见高天之上,云海斑驳,残阳掩映其中,染得周边天空一片血红。元洵方才参与了与句黎人的战斗,虽然当时不觉,此时却突然腿一软,跌坐在草地上。
耳边风声沙沙,周遭人烟渐少,远山低沉延绵,苍茫寂寥。
他躺下来,望着天,两只手还在抖。
刚才是他第一次面对句黎人,这是真正的敌人,和皇宫亲卫、山寨坞堡的之人相比,他们狠心、凶残、不留情面,如豺狼虎豹,不是耍点小聪明就可以蒙混过关的。
常柏吴含他们,因为常年面对句黎人,早已习惯,他刚才虽然勉强装作不惧怕的样子,但心中还是紧张。
他还需要经验,更多的经验。他的敌人越强大,他越需要更丰富的经验,才能保持镇定。
闭上眼睛,屏气凝神,心绪如潮水此起彼伏。
又过片刻,心中平静,身体放松,睁开眼,双目清明。
此时夜色已至,天空上繁星点点,元洵突然想:“不知道裴世臣那钓鱼佬现在在干什么?这么多日不见,他竟也没想着照顾自己一二,难道是被什么事缠住了?他那副狐狸样,也会有事难住他?”
当即决定去拜访一二。
于是回房,烧了热水,沐浴一番,又换了绷带,焚了点熏香,等夜色渐深,家家灯火燃起,才去探望裴世臣。
彼时裴世臣正靠着窗子在摆弄棋子,依旧带着斗笠,斗笠上垂着纱帘。
烛火微黄,轻轻摇动,背光下看不清面容,只见高挺秀丽的鼻子在纱帘中若隐若现。窗下临水,水边有朵昙花幽幽开着,香气若有似无,像他人一般,缥缥缈缈,抓不到实处,却又安然存在。
元洵走近时,裴世臣正好在下了第一手黑子在天元,看见元洵在他对面坐下,也只瞥了一眼,随后又盯着棋局。
元洵没事也会摆弄棋谱,道:“人说‘高手在中腹’,能下在这一子,裴大夫是高手。”
裴世臣又下了一白子,然后又下了一黑子,却是在右上角上。
元洵:“……”
这裴世臣不会是个臭棋篓子吧,正常学过点的都知道开始别下这几个地方,不仅找死,而且对对手侮辱性极强。万一对方是个脾气暴的,掀了棋盘,给他揍一顿都可能。
裴世臣浑然不觉,一连又下了几个子,直到黑子把天元和四个角都占满,才点了点棋盘道:“黑子,你。”
“我?”元洵想不通这怎么还扯上他了?他又不是臭棋篓子。
“你现在处境,就如黑子,”裴世臣望着他,“半死不活,九死一生。”
元洵神色一顿,一直以来的笑意消失,眸中幽深如深潭,不过只一刻,他便恢复以往脸色,笑道:“被夏侯荡他强行绑来,又被逼着比武,过段时间说不准还得上战场,可不是九死一生?”
裴世臣抬头望望他,道:“你以往做事从不解释,如今我一句话,却说这么多,可见说中你心事。”
元洵一愣,裴世臣不过和自己见过几面,却对自己观察入微,其人心思细腻深沉,不下于他。
但凡君王,都讨厌被臣下猜中心思,元洵自也如此。他从裴世臣手边棋罐中取出一子,落在棋盘上:“那天的比试,你为什么不想我赢?”
裴世臣面上还是一副平板无波的样子,只道:“那么多人都赌你输,多我一个又如何,少我一个又如何?我赌你输,你若赢了,自然开心,你若输了,我赢了银子,请你吃一顿,不也开心?”
元洵听完,愣了一下,突然大笑,却道:“我输了,你赢了银子,开心;我赢了,你亏了钱,却也开心,是这个意思不是?”
裴世臣捏着棋子一顿,不说话了。
这狐狸什么都好,就是这脾气,啧啧。齐王叔说过美人总是要拿点姿态,谋士总要来点脾气,果然不虚。
两人你来我往对弈,裴世臣棋风凌厉,杀气纵横,元洵棋风柔中带刚,退则春风化雨,进则如网缠上,一步步逼近,两人你来我往,虽然功夫都是一般,在棋盘上倒是高手相遇,互不相让。
交战正酣,却听窗边有划水的声音,在夜间分外清楚。
元洵觉得奇怪,推开窗子查看,一个身影猛地从水里出来,水溅了元洵一脸,元洵赶紧挡住脸叫道:“水鬼!”
“什么水鬼?你才是水鬼!哪有我这么漂亮的水鬼?”
这声音,这语气,不是冯燕燕是谁?
元洵放下袖子,又惊又喜:“你不是受伤了?怎么会在这里?”
冯燕燕两只手臂架在窗边,白皙的脸上还挂着水珠,靠在藕白的手臂上,一晃一晃,整个人透着俏丽,道:“我来看看那个忘恩负义,危急时把我扔下的混蛋落魄成什么样子。”
说完上下打量元洵道:“还活蹦乱跳的,真是老天无眼。”
她一番话,颠倒黑白,元洵也不生气,反倒担心她箭伤为好,常泡在水里伤身体,让她赶紧上来。
她才道:“我趁那些丫头不注意才游过来的,不能久留。你那个林大哥,我催着他快点去跟夏侯荡比武,他却是个怂货,几日都不见踪影,也不知道忙东忙西的干什么。你这几日如何,那个夏侯荡可有虐待你?”
“自是没有,你看我,好得很。”元洵虽然略觉怪异,但见冯燕燕身体无事,还是放下心来,随后问道,“这坞堡守卫森严,就是功夫高手都不一定能潜入,你是怎么进来的?”
冯燕燕卖了个关子:“我当然是走大门,八抬大轿抬进来啊。”
元洵不相信:“八抬大轿?你是他们的贵客?”
可连贵客裴世臣也是被绑来的。
冯燕燕不答,见元洵苦思冥想半天,才满意道:“我可是夏侯荡未过门的新娘子,未来的三当家夫人,当然要八抬大轿抬我进门了。”
“你的未婚夫是夏侯荡?你不是说他被袁祖成关了?”元洵一时觉得头脑塞住了,转不过来。
“我未婚夫才不是他,”冯燕燕撇嘴,“我是假装成被夏侯雄路上所救,为的是潜入坞堡,好救你们出来!“
原来冯燕燕伤好之后一直想帮忙,她本就是个急性子,见林乘风没有动静,就打算自己出手。她让武昭假装强盗抢劫,惹得夏侯雄出手相救,自己再假装以身相许被带回坞堡,这样就可以见到元洵二人。
“我是不是很厉害,林大哥都没办法做到,我却做到了。”冯燕燕得意道。
“厉害,厉害,”元洵夸赞道,“可现在你联系上我们之后要怎么办?难道真的和夏侯荡成亲?”
“什么成亲,我有夫家的。”她两颊生晕,难得露出点娇羞,“我打算成亲晚上在他的酒里下毒,把他迷晕后一刀了结了他,替民除害!”
元洵不想她竟有这么勇猛的计划,连忙阻止:“使不得。你杀了他,坞堡其他人还能让你活着出去?把你扒了皮都有可能。”
“哎呀,我怎么没想到这层?”冯燕燕一拍脑袋,“那我迷晕他,你杀了他怎么样?”
元洵假装望天。
外面传来丫头找她的声音,冯燕燕急着要走,元洵又说了几遍自己在堡中暂且平安,让她快找个机会逃出去。她嫌元洵啰嗦,点头应付,匆匆入水游走,也不知道听没听进去。
元洵望着水上划开的波纹,叹了口气,问裴世臣:“西北的女子都是这般风风火火么?”
裴世臣看了眼水面,道:“西北生人大多是旱鸭子,不会有这么好的水性。”
元洵望着已然平静的水面,想了一会儿道:“你是怀荒郡人?”
裴世臣不说话。
“你了解句黎人吗?”
“略知一二。”
“依你看,那句黎王呼延屠渠是个什么样的人?”
裴世臣张口就来:“呼延屠渠三岁能骑马,五岁能拉弓,十岁已领万人兵马,三袭盛都,十五岁弑兄,登上左贤王之位,次年弑父,登上句黎王宝座,至今已有二十又七年。他善于识人,手下大将武有万俟侯都、乞伏磐沁、卜盖,文有兰挽、逄丑奴,都是他一手提拔。”
二十七年,如今便是四十三岁,比元洵先父年轻几岁,既有经验,又不缺进取之心,正是春秋鼎盛之时。
元洵和他相比,实在是没什么拿得出手的战绩,经验也没有他丰富,怪不得朝中这几年虽然屡次受句黎人侵扰,但总是主和派占上风。这一次也是逼不得已,必须反击。
“那他儿子们呢?”比不过老子,儿子总不会差太远吧。
“他有三子,长子呼延叱卢听说敦厚沉稳,敏而好学,宽而待人;次子呼延鞮虽然骄纵残暴,但骁勇善战,是最像呼延屠渠的一个;三子呼延乞也是战场好手,自幼跟着呼延屠渠征战南北,多出奇兵,斩获颇丰。”
……看来儿子也不太比得过。
元洵不太好意思再问下去,毕竟儿子下可是孙子了,他都不一定能熬到呼延屠渠孙子那一辈,再说和人家孙子比,未免也太过厚颜无耻。
他心中挫败,不禁叹了口气。
裴世臣见状道:“月盈则亏,水满则溢,盈虚有数,终有尽时。两人相争,两军相争,乃至两国相争,并不是谁强就谁赢,谁弱就谁输。他纵使万般强势,你若能克服你的问题,未必不能赢。”
元洵眼睛一亮:“你有办法?”
裴世臣盯着元洵望,元洵也看着他。
半晌,裴世臣朝他伸出手,面无表情道:“一个主意一千金。”
“一千金?”元洵不想裴世臣开口却是要钱,他在宫中时想修个园子要五百金还被夏太后和齐王叔劈头盖脸来回教训呢,哪里有这么多钱?
他愤愤道:“上次你只让田角陪你钓一晚上鱼,怎么到我这里涨价了?”
“不一样的问题,价格自然不同。你想买上好的药材,难道和普通的药材一个价格吗?”
“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爱钱呢?”
“以前我们也不认识。”
“其实我挺穷的,家里钱都在长辈手里,我也就买吃的买喝的能自给自足。要不你降降价,我多照顾你几次生意?”
“……”裴世臣大约也没见过这样讨价还价的,收回手,“那算了,自求多福。”
“别啊,我们好歹一起出生入死——”
裴世臣托起下巴,手搅着棋罐里的棋子,不理他,像一只生闷气的白狐狸。
这人总是莫名其妙生气。
元洵也不是吃素的,伸手道:“不当我是朋友,那你把麒麟甲还给我。”
裴世臣:“……给裴祯了,不在我这里。”
元洵:“胡说,你穿同样的衣服比之前胖了一圈,总不能是这几天昼夜劳累长得吧?”
裴世臣怪异地看着他:“我这几日吃好喝好睡好,有什么不能胖?”
元洵心中恨恨:这个没良心的,就知道只有自己这几日一直在吃苦!
*
裴世臣和他争到半夜,最后裴世臣忍着哈欠,先受不了,祭出试药大法,元洵听了,跑得比马还快,一溜烟没了踪影。留下一盘残局,只等来日再战。
他回到房中,躺在床上,回想裴世臣和他说的话。
他的问题,是什么问题?是功夫不高,经验不深?裴世臣这人讲话总是神神叨叨,话里有话,不可能这么简单。难道是人才凋零,无可用之将才?可夏万手下不说人才济济,找几个能打的将军还是有的。
他想了又想,还是想不出来,迷迷糊糊睡去。
却是一夜好梦。
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