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2年1月初的一天,阿尔伯特借了辆汽车,载着最后需要拉的一批东西向慕尼黑驶去。后备箱里有曼尼的自行车、我们的被褥毯子,后座两个孩子中间放着一台电烤箱,孩子们身边围着好几个毛绒玩具。孩子们脚下卧着一条狗,克雷。
当时曼尼不到11岁,海蒂刚过完7岁生日。两孩子一路欢快,快到海德堡时,每只玩具都在电烤箱里烤熟过至少两回,一狗两孩儿,汪汪哈哈笑声就没停过。但我的副驾驶位置坐着很难受,腿边围满了厨具,开起车开叮叮当当响到罢了,一只碗还颠破了,划了我的小腿肚。
“早就不该带这些餐具!”阿尔伯特气得把破碗丢到了车外的沟里。
“都是诺娜妈妈|的宝贝,”我笑,“她本想带两孩子坐火车先去慕尼黑,结果兄妹两一个都不愿意跟她走,一定要坐你开的汽车,把她气得不轻。你要是再把这些东西丢了,她不发疯才怪。”
再说这几年日子不富裕,家当是好不容易积攒的,我也舍得扔,这才把车塞了个满满当当。
“为什么一定去慕尼黑嘛。”曼尼说,“我讨厌转学。”
曼尼在海德堡已经上到四年级,有了不少朋友了。
“因为爸爸妈妈在慕尼黑都有了新的工作。”阿尔伯特说。
阿尔伯特回来后,申请到了在海德堡大学的读历史系博士的机会,同时也在帮助美军配合历史调查。后者也是他被释放回国的原因之一。到51年底,前总参谋长哈尔德找到他,希望他到慕尼黑在一所军校担任老师。
我前几年一直在做寻亲类的占星,随着战争结束日久,寻亲的人少了,我也不希望一直做占星,想重拾心理咨询和催眠业务。可是在海德堡住户之间,我做占星的名气流传开了,再做心理咨询反而不顺。大家找我仍是占星。
恰好这时有人通过沙医生的儿子找到我,说他的老板是美国一家公司的总裁,以前找过我做咨询,想给我投资在慕尼黑开心理治疗室。阿尔伯特还问我,这件事是否可靠,我想不起这位总裁是谁,也不确定。不过另一件事到是让我下了决心,我的一份书稿交到慕尼黑的几家出版社,有一家愿意留下看一看,也许有可能出版。
这是关于阿尔伯特父亲的一些教导,夹杂着对前世西贝丽生活的回忆,原本是讲给阿尔伯特听的,他认为可以写成书稿。写成后几经修改,但海德堡出版业虽然发达,却没有出版社愿意接收,说我写的小说不是小说,哲学不是哲学,读者不一定喜欢。阿尔伯特多次奔波无果,我一直劝他也许“机缘未到”。
后来他到慕尼黑见哈尔德,把我的稿子给了那边几家出版社,没想到很快有消息了。
“也许你的机缘在那里。”他开玩笑道。
汽车颠簸了一下,曼尼无精打采地摸着狗。
“不要担心朋友,”我对曼尼说,“丽塔和弗里德里希家里有三个孩子,你们以前就见过,以后做了邻居,你们天天可以一起玩。”
曼尼哼一声:“三个小屁孩。老大才跟海蒂一样大,最小的才两岁!天天就知道喝|奶。”说着抱起一只玩具熊,在怀里装模作样地哄起来。
弗里德里希46年离开了战俘营,在西德的飞行学校继续当教练。丽塔最初参加了红十字会,帮助呼吁解决美国战俘营虐待德国战俘的事,后来在当地医院工作。
“可是我舍不得家里的燕子,”海蒂说,“那燕子经常陪我聊天,尤其是下雨的时候。”
“好啦别说这些啦,它怎么从来不陪我聊。”曼尼打断她。
海蒂遗传了某些我的特殊能力,有时会听到动物说话。但她比较小,我没有特意引导她发展这方面能力,只是告诉她可以写在日记里。
“新家也会有燕子的,”阿尔伯特说,“希尔德家有一只猫,她说以后生了小猫可以送我们一只。”
“哇!”海蒂高兴了,“希尔德阿姨要结婚了,她也会很快有小宝宝吗?”
从索芙特夫人出来以后,孤儿学校重新办了起来,希尔德带着几个孩子一起到了慕尼黑。毛奇于51年底回到了德国。
“简直比当战俘还要回来得晚!”希尔德在电话里跟我们说,声音带着哽咽。
“他到底怎么搞的,难道变心了吗?”我故意道。
“不是,怎么可能!”希尔德忙跟我解释,“他的政见不同,是被反对力量限制入境了。”
毛奇主张欧洲组成联盟,要拥有自己的货币,还得到了不少人的支持,可是美国人不喜欢他的政见,一直阻碍他入境。后来有法国领导人从中斡旋,他才成功回来。他一回来就和一批人共同组建了新政党,得到了不少人的支持,非常忙碌。不过总算可以结婚了。
“只是,兰肯还得给我当伴娘。”希尔德叹道。
兰肯一直没结婚,也没有找男友。
我们离开柏林那天,兰肯父亲刚好去世。她母亲非要把父亲葬在柏林,埋葬回来后只得留了下来。后来苏|联人进|入柏林,她虽然尽力躲藏,还是受到了侵犯。
我和希尔德知道这件事比较敏感,后来都没有细问。只是知道冯·克尔滕在45年3月时原本和她订了婚,后来45年中二人见过一面,订婚被取消了。据说是克尔滕要退婚。
46年她到慕尼黑,给希尔德的学校帮忙。到47年时,她舅舅叫她回工厂去,因为家里的年轻男人有的阵亡,有的在战俘营下落不明,没有人手。幸运的是,工厂因曾帮过圣马乔丽的犯人,战后得到了几笔大投资,兰肯也慢慢展现出了商业才干,竟然经营得不错。到50年时,她已经是小有名气的女企业主了。
克尔滕参与前线工作少,早早从战俘营释放,见她单身,又找过她一回。这一次,却是兰肯不同意和他在一起了。
“他和我退婚后立即和另一个女孩结婚了,”兰肯说,“我告诉他,‘你已经找到了属于你的纯洁爱情,就好好珍惜吧!’他说是家里人非要他退婚的,我不想听他解释。”
“混蛋男人,”希尔德骂道,“他退婚,我不说他是混蛋,毕竟苏|联人在柏林做了那些事,我见过离婚的、分手的都有,但他看你过得好了又回来找你,自己还是有妇之夫,彻头彻尾的混蛋无疑。”
兰肯低声道:“如果没有战争——”
“如果没有战争,许多混蛋就会装假成正常人蒙混一生了!”希尔德愤慨道,“苏|联人做了坏事,但他也不是无辜的。”
“这是战争,跟哪国人没关系,”兰肯回忆,“那个时候,我被人救过。一个苏|联人——应该是,他俄语说的极其流利,我没有听懂。”她没有继续描述下去,我们也没有多问。
眼看离开了乡村公路,快到慕尼黑城市了,阿尔伯特把车停在路边看了会地图。我赶紧从一堆东西里抽|出腿来,下车活动一下。
“这里直着过去几公里,右转再沿着这条路走就到丽塔家了。”阿尔伯特指着地图告诉我,“最多十公里,他们家在郊外,不用进市区,人比较少。你来开。”
这一路上,他教|会了我开|车,我开得还不错,只不会停车入库。我坐上司机位,回头却见克雷狗脸高昂,端端正正坐上了副驾驶,阿尔伯特叫它下来,它只是哼叽,却不移动。
“怎么不听话?”阿尔伯特斥道,“下来!回后座去!”
孩子们在野地里追跑,我大声叫他们,海蒂回来了,见阿尔伯特正徒劳地训狗。
“可能因为曼尼刚才拨了它的毛,”海蒂说,“它不愿意在后面了。”
阿尔伯特抱着膀子,瞥了一眼树丛,曼尼刚捡到一根直直的树枝,正向我们炫耀。
“爸爸,我们多停一会好吗?我想骑自行车。”曼尼向我们喊道。
“可以,你过来,我陪你骑。”
曼尼大喜,阿尔伯特打开后备箱,把自行车拉了出来,这还是兰肯送的,曼尼爱得不行。
“你往前开,就按我刚才地图上的路线走。”阿尔伯特对我说,又对曼尼说,“你骑车,我跟着你。”
“啊?你不上车啦?”我问。
“我好几天没有晨跑5公里了,今天这后半段路我走过去!”阿尔伯特带上水瓶放在曼尼车上,又瞪了一眼克雷,“要不是西贝尔说你可能是科雷格送来的狗,我才不让着你。”
克雷也瞪着眼瞧了瞧他,在座位上趴下了,一副受之无愧的样子。
我叫住阿尔伯特:“可你的腿这几天——”他不容我反对,也走上了旁边的土路。
我心知是阿尔伯特并不是真的宠狗,大概看我被挤得难受,才自己走路,让我开这最后一段。我开了大概四五公里,到前面转弯的地方,把汽车方向盘往左一转,车停在路边向后望。
曼尼骑车速度快,已经赶上了我,过来拍着车门道:“妈妈!你怎么搞的,爸爸说了要右转!”
“咦?要右转吗?”
“爸爸专门给你讲了半天地图!连我都听懂了!”曼尼埋怨我。
等了一会,还不见阿尔伯特,想到他大腿曾经重伤,前几天还在发作,于是问曼尼:“爸爸刚才是不是腿疼?”
曼尼一呆:“反正他走得不快。”他骑得飞风一样,大概没注意。
“你回去找找他,让他回来开|车。”
“爸爸不肯的。”曼尼说,家里没人犟得过阿尔伯特。
“告诉他,我走错路了,要不是你阻止,不知我会把车开到哪去。就用你平时经常埋怨我的口气。”
“我哪有经常埋怨你。”曼尼飞快地去了。
半个小时后,阿尔伯特又坐回了车里。但是曼尼的自行车拿出来了一回,再装进去时后备箱盖不上了,后盖张着大嘴,忽闪忽闪的。而我的副驾驶那一堆厨具也散乱了,脚没地方放,我抱着膝盖缩在座位上,阿尔伯特那个头坐副驾驶,也真的坐不下。克雷仍然回到两个孩子脚下,没脾气地任他们四只光脚丫蹂|躏。
“就知道你还是看不懂地图。”阿尔伯特笑着启动汽车。
海蒂附到阿尔伯特耳边悄悄地说:“妈妈说谎,她会看地图,但她说你腿疼。”
“妈妈不算说谎,”阿尔伯特温柔地望我一眼,又对海蒂说,“她是因为爱我。”
“妈妈说谎,为什么就不算。”曼尼不满地,阿尔伯特平时常严厉教育他们绝不能说谎。
“妈妈是因为爱爸爸,”海蒂说,然后又伸出两条小胳膊把我的头转过去,“妈妈,你也爱我们是不是?”
“是的。”我亲她一下,海蒂高兴道:“我想听你再讲我出生时的事!”
“听过好多回啦,我不想听。”曼尼捂着耳朵装睡觉。
“我喜欢听,妈妈再讲一次!”海蒂道。
我笑:“你出生那天,爸爸刚从英国回来。当时我和诺娜奶奶准备去医院,一出门,围巾被风吹到了树上,这时爸爸刚好到家,帮我取下了围巾。”
“然后他问你什么!”
“他问我:‘你这是要去哪里?’我呆呆地看了他好久,不敢相信他回来了,一时间想不起要去哪,只好摇头,说‘我不知道’。爸爸笑起来,走过来抱住我。”
“然后怎么样!”海蒂兴奋地期待。
她每次叫我讲这段事情,就是专门为了听这里,装睡的曼尼也竖着耳朵。
“我肚子突然疼起来,这时我才大叫道:‘我想起来了!我要去医院,孩子要出生了!’”
两个孩子大笑。
“妈妈,你好笨!”曼尼道。
“并不是,”阿尔伯特纠正他,“妈妈见到我太高兴了,连肚子疼也忘记了。”
“好吧,”曼尼不情愿地承认,然后突然兴起,“我出生时有什么好玩的事?”
我和阿尔伯特互相看一眼,曼尼早忘记了自己怎么来到我身边的,一直以为我们就是他亲生父母。我和阿尔伯特私下商量,到16岁再把事情告诉他。
“你出生在战争年代,当时我在前线,妈妈工作忙,经常不在家,把你放在朋友家养过,后来诺娜妈妈来了,才把你接回来。你也吃了不少苦。”阿尔伯特简单地说。
“哥哥,你好厉害。”海蒂崇拜地说。
曼尼微微一笑,到有些不好意思。
到慕尼黑安顿下来后,我们去探望伦德施泰特元帅。
45年德国投降后,伦德施泰特也被关押在英国一阵子,期间心脏病发作,后来回了国,在汉诺威一间养老院居住。那时,他已经是一个人。比拉和汉斯-格德两人身体都不好,在他未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