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历一番真正的“四处碰壁”后,甘道夫终于弯着腰走入客厅,艰难地拉出椅子坐下了。这时,跟在巫师身后的阿斯翠亚终于得以抬起头,仔细观赏下这间屋子。与其说袋底洞是间屋子,倒不如说是座盛放各类小玩意儿的仓库。
屋内的设施多为木质,温暖沉着。第二多的便是散落的书籍,条纹木地板上、深色橱柜上、冷静着的壁炉架上,写字台上的瓶瓶罐罐、书写工具更是多得快掉下来了。
“你们还是有些来晚了!咱就剩了点冷鸡和酸黄瓜。”
靠近桌边的位置躺着架相框,上面粘着副手绘地图,精灵看了几眼,立即辨认出了林地王国的位置。她记得那片森林的形状,地图所绘也与她记忆中完全相符,连一棵树都没多出来。
接下来她才发现一旁矗立的孤山,山顶上盘悬着一条巨龙,用红色墨水勾勒而成。阿斯翠亚终于松开手中握着的东西,转而挪开杂物,将那副地图举起来,放在眼前细细观看。与此同时,她越过相框的上方,对上了甘道夫的目光。
似乎从比尔博拉开木门的那一刻起,他就在有意观察她。但阿斯翠亚神情如常,与比尔博和瑟兰迪尔曾言全然不同。
巫师所不知道的是,这只精灵在为重逢而感动的同时,始终紧握着一块儿宝物。比尔博还在厨房里嘟囔着翻找,阿斯翠亚轻声开口,对甘道夫说:“离开孤山时,瑟兰迪尔陛下赠予我一块白宝石,其中蕴含着我族的魔力。我贴身携带,再没感到过不安。”
甘道夫垂下眼睛,点了点头。
“甘道夫,你之前托比尔博转达给我的话,我——”
“比尔博!比尔博·巴金斯!”忽然,屋外传来粗声粗气的喊叫,有人在拍门,听着不太友好。
从厨房走出来的比尔博身子一颤,盘子里才扶稳的蛋糕又变得颤颤巍巍。他紧贴着墙壁行走,努力避开玻璃窗透进来的光束,将自己藏进外界看不见的阴影之中。
“我才不在家呢!”他压低了声音对客厅里的两人解释道,“肯定是萨克维尔·巴金斯家的人——”
“我们知道你在里边!”
“他们是为了房子来的,我活到现在还没死可把他们气坏了!我一定得摆脱这堆乱七八糟的亲戚,天天就知道守着我的家门,从来不给我片刻安宁……”
“啊大山!”他转过头,瞧见了阿斯翠亚手里的地图,“你能知道,我多想再看一次大山啊,多想找个安静的地方老老实实地把我的书写完……”比尔博向前探了些身子,一道光束直射进他的眼睛中。
孤山啊,比尔博怀念冒险时,是否也会怀念那个、给予他们百般阻挠的林地王国?阿斯翠亚不禁嘲笑自己的想法,将地图放回了原处。
她该庆幸孤山远征的其他成员不在这儿的,否则精灵与矮人的仇恨又要被迫上演了。
“所以你是要按原计划行事?”甘道夫挖了口蛋糕,忽然这样问。
“对对,一切都准备好了——哦,茶好了!茶,可以吗?”
阿斯翠亚点点头。她犹豫了一下,没有走开,反而也拉了把椅子来坐下。对于比尔博的感慨和未知的计划,她突如其来地有了某些感想。且这一感想成了某种念头,植根在脑海中便挥之不去了。
“弗罗多对你的计划起疑心了。”
“那当然了,他可是巴金斯家的,又不是硬厦镇的绷腰带家,脑袋有坑。”比尔博回答巫师的话,对自己的继承人颇为骄傲。
热茶的蒸气滚滚翻起,隔着这一层浓白色,阿斯翠亚手扶着茶杯,抬眼看着霍比特人,她问:“比尔博,冒昧地问一句,您是计划着要回孤山去吗?”不知为什么,但她用了“回”这个字。
“呃,差不多——差的不多,差不多就是那么点儿事,我得走。我要去度个假,很长很长的假……
“你会告诉弗罗多的,对吧?那孩子很喜欢你。”
“是的、是的。”比尔博点头,面上的喜悦渐渐凝固,“他说不定还会跟我一起走,只要我开口。但我觉得,弗罗多的内心深处眷恋着夏尔,那些森林、田野、小溪小河,这些是他离不开的。”
阿斯翠亚倒觉得,离不开的人事物,是走到哪儿都会带在身上的。
“恐怕得说声抱歉,我挑选了不太恰当的生日礼物。”精灵说,“我在路上收集了不少植物的种子,各地的,但南方的植物居多,我想把它们都送给您的。”
“哪里的话,太恰当了!”比尔博手指指窗外,“这儿要产生一座全夏尔最漂亮的花园了,虽然我没法自己把它们种下去,虽然、我太老了,额外的老去,我感觉到了……”他将手插回口袋里,简直是像摔坏茶杯一样突然地,方才被淡忘的不愉快又找上了他。
“看来她把我比下去了。”甘道夫语调平平地调侃道。
“据我所了解到的情况,此时的北方大地并不太平。”阿斯翠亚捧着杯子,抿了口茶水,“您要是有越过迷雾山脉的计划,我可以随行,我正巧要越过向东回林地王国去。”
此话一出,比尔博反倒开始紧张,他快速地眨巴着眼睛,嘴唇蠕动,却没说出一句话来。甘道夫端着茶在一旁静默,似乎在考虑别的事情。
“但您要是想体验一个人自由自在的旅行,我当然是没道理打扰的。”阿斯翠亚补充道。
“你计划着回林地王国去吗?”巫师问。
“是的,刚计划好的——没计划好,姑且算个目标。有目标就先走吧,路上的头两天再谈计划。”
“你变了许多。”
“但愿是变好了。”
“和我说说精灵们,阿斯翠亚。”比尔博像是如梦初醒般,将茶壶撂到一边,他小跑着到写字台前,抓起羽毛笔蘸了些墨水,“说说密林里的精灵,你都认识吗?他们叫什么做了什么,这挺重要的——我回忆不起来有关精灵的太多东西,要不是你来了,我就只能写出几个重要的人物——你当然是其中一员,来吧,跟我说说,如果是可以说的。”
“比尔博,”精灵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我相信我会说上很久很久。”
夜晚降临,镇上渐渐热闹起来。空地上支起了不少透亮的小帐篷,外围用一圈暖黄色的彩灯包裹,靠着棕榈树的地方架了两根杆子,顶上拉起长长的、生日快乐的横幅。
夏尔居民期待已久的宴会就要开始了,阿斯翠亚溜进了筹备活动中,实则是为了给两位老人(以她的年龄,这么说也不太恰当)留出私人空间,好让他们躲到某个清闲的地界,挑挑种子、抽抽烟。
等霍比特人们用哨笛、风琴奏响轻快的音乐,等海绵蛋糕、鸡蛋布丁、烤苹果、糖浆馅饼、精酿小麦酒……等五花八门的刀叉盘子还有鲜花蜡烛快把桌子压塌了,甘道夫马车上的那些烟花就起了作用——从他的笑声里不难听出,他实在是乐在其中。
天色彻底暗下来时,宴会终于开始。耀眼的烟花升入天空,灿金的、银蓝的,险些将这个夜晚颠覆成白昼。地上的人仰着脖子瞧,眼睛里也多了许多颗微小的太阳。
赶来参加宴会的人实在是太多了,要是阿斯翠亚没算错,大概整个夏尔的居民都到齐了——其中有一半是不请自来的,但她并不清楚。
人们注意到她这个外来者,却也跟没注意到似的。跳舞的姑娘路过她身边,就自然地拉住她转圈。厨师从一旁路过,便不由分说地向她手里塞一盘吃的。阿斯翠亚被快乐的人群挤来挤去,最后只能爬到树上,和没跳舞的人一样、跟着节奏拍着手。
远处的台阶上,比尔博坐着给一群孩子讲故事,那群孩子们的后脑勺,像是一圈地里长出来的小蘑菇。阿斯翠亚猜,比尔博在讲与矮人们一起冒险的故事。
空地上热闹非凡,但精灵却好像突然听不见了。她专注地看着比尔博,他年轻时的那张脸又浮现出来:棕黄的卷发、深色的眼睛,他个子矮小,却又显得十分勇敢。她记得他躲开她的刀时,动作灵活,怎么突然地就成了个小老头呢。
阿斯翠亚撑着下巴,陷入了深深的思考。她思考如果精灵也会随时间有明显的衰老,那么她今天提到的那些人会怎样。
陶瑞尔的头发还是那样火红吗?苏拉纳还会整日急匆匆地吗?辛西娅,她还那样十年如一日地爱着森林?莱安娜做事还会毛手毛脚吗?韦鲁斯和霍拉旭那两个腼腆内向的孩子,还总因苏拉纳而惹上祸事吗?
瑟兰迪尔陛下会怎样呢,阿斯翠亚想不出。或许他是不会变的,只要森林还在呼吸,他就还是和森林一样年轻。年轻的,喜欢换不同的衣裳,跟加利安老师在泉水边探讨天文地理。
那莱戈拉斯呢?
“对精灵而言,世界在运行,运行得既非常迅速又极其缓慢。迅速,是因为我们自身几乎不变,但其他的一切都如白驹过隙,这令我们非常地……悲伤。”
那场星光盛宴过去了一百多年,阿斯翠亚在树上握着白宝石,终于懂了他所说的悲伤。
“四季的更替不过是时间长河里永无休止重复的涟漪而已。但在日光之下,万物最终必有耗尽之时。”
时间也会把他耗尽吗?还是说无论过了多久,莱戈拉斯都会像第一次看见、第一次认识这个世界一样……她自私地希望是后者。
“嘿,嗨——你怎么在树上待着?你还记得我吗?”
阿斯翠亚回过神来,她向下看去,原来是弗罗多。他换了身正式些的小礼服,此时正拿着杯子站在树下。“记得,弗罗多先生。”精灵轻笑一声,从树上跳了下去。
那孩子睁大的眼睛像是在问:这么高跳下来没事吗?
“精灵没有重量。”她告诉他。
“你的白马,我把他带到比尔博家的后院去了。它好像还是更喜欢森林,但我怕它在晚上跑丢了,所以就——”
“谢谢。没关系,赫伯会明白你的用意。”阿斯翠亚说,“他很喜欢你。”
“原来它叫赫伯。我喜欢它,这是我能感受到的。但,我是说——”弗罗多的蓝眼睛充满了好奇,“你怎么能知道、你是特意把它送到我身边的。”
“是赫伯告诉我的。”
“它……怎么告诉你?还是精灵能听见人心里在想些什么。”他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拉紧了马甲。
“别紧张,精灵听不见别人的心里话。”
“我想的的确都是些好的事情。”
“我发誓,我相信。”
阿斯翠亚的伤感一扫而空,她靠在树干上,又被眼前愉快的一切感染了。所有人都拿出最放松的姿态,加入这个难忘的夜晚,就像星光盛宴。但作为冕下时,她都是处在寂静中的那一个。
“那是把剑吗?”
“没错。”精灵撩开斗篷,握上红宝石。
有这么一把锋利的剑,切菜什么的可是不用愁了,弗罗多第一时间居然想到了这个。他庆幸自己没将这话说出来,不然他以为,精灵一定要嘲笑他没见识了。
“那么,你也是从一场冒险中回来的”他问。
阿斯翠亚点点头,回答道:“不错,一场很长的冒险——比尔博的冒险我也碰巧参与,在其中主要负责给他制造困难。”
那咳了两声,霍比特人低下头笑了,不一会儿又抬起来。“很危险吧,不会觉得孤单吗?”
精灵闻言一愣,右手攥着左手,沉默了一阵才说:“多数时候,并不会,只要有个伙伴。有随行的伙伴,也有留在原处的伙伴。”
“什么叫留在原处的伙伴?”
“我曾经到过罗罕,借住在一户人家,他们给我吃食,又教了我一些道理。也到过刚铎的海角,认识了住在那儿一位铁匠,她答应给我做一把弓。还有……”她垂下眼睛,“在埃里吉翁,我得到了一盏灯,但送我这盏灯的人却留在了原地。”
还有留在林地王国的精灵们,他们和他们,似乎是同样重要的。
“原来是这样。”弗罗多站直了些,“那我以后也能是其中一员吗?”
“当然,弗罗多先生。”
“还是叫我弗罗多吧。”他快速眨了几下眼,“不用对我用什么尊称,怪别扭了——我得先去找比尔博了,他一会儿得为宴会致辞。”弗罗多对精灵挥挥手,转身消失在了五颜六色的人潮之中。
这两位巴金斯是有许多相像之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