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熄衍再一次给和天弈传讯的时候,他的手上还滴着明冥魔君的鲜血。
魔族玩家本来就是一群战斗狂人,这次开启的更是全游戏第一个战场玩法,有奖励和荣誉这两根大胡萝卜在前面吊着,他们打起来可以说悍不畏死,一晚上就把战线狂推七百里。
这速度吓得以为龟缩回老家就万事大吉的明冥魔君一魂出窍二魂升天,在连夜跑路和果断自杀中选择了非常愚蠢的第三条路——刺杀封熄衍。
也许这家伙天生的脑回路就是这样,上一世他走投无路之下也是跑到不仁宫去搞刺杀,最终被全盛战力的和天弈砍个半死,这一世逼不得已,他提早了得有十数年孤注一掷地来刺杀魔尊,又被封熄衍轻而易举地拍死。
虽然重活一世的魔尊陛下已经不觉得拍死一个明冥魔君有什么难度,但天道不可能放过任何一个能收割信仰值——也就是玩家对游戏喜爱度的机会,因此封熄衍被迫真身上阵,和明冥魔君似模似样地开展了一场全武行。
两人都现出本体,庞然如山的巨兽从不仁宫一路地动山摇地打到前线,最终以封熄衍一爪子掏出明冥魔君的心脏作为结束。等到战斗结束,封熄衍才发现和天弈居然主动联系了他一次,结果却因为被小天道屏蔽,他没接到。
封熄衍简直气结:“天道!!!这种程度的战斗我闭着眼睛都能打,你凭什么乱斩断我跟和天弈的联系?!!”
“因为不止会影响汝,还会影响他。”封熄衍的小天道比和天弈的要冷漠的多,连说话的语气都没什么起伏,“若汝二人均出了错漏,吾得损失多少信仰值?”
封熄衍咬牙切齿。
可眼见着和天奕的事情初见成效,他也已经答应了天道的交易,走到这种地步,是绝无可能再把这一世的天道掀一次了,他只能忍耐下来,一走完剧情就瞬移回不仁宫,匆匆忙忙地将神识沉入识海,去戳那只一动不动的白鹤。
和天奕的识海里,代表封熄衍的是一只小黑鸟,那在封熄衍的识海里,和天弈自然也有自己的代表物。将头搭在后背上熟睡的白鹤扇了扇翅膀,脖子扭转过来,歪着头打量他几眼,终于化为和天弈的虚影。
“魔尊陛下?”
事到如今,封熄衍已经能对这个生疏的称呼接受良好。他仔细地打量了一番和天弈,确认他没有受什么能从神魂上体现出来的严重伤势,这才稍稍放心:“怎么忽然联系我?”
和天奕的目光落在他手上。那里除了没擦干净的鲜血,还有无数细小的崩裂伤口。
封熄衍顺着他的目光看到自己手上,意识到这是他在硬掏明冥魔君心脏的时候被护体的魔气震出来的伤痕。他不在意地抬起手,将这些小伤口展示给和天奕看:“小伤。你看,很快就要愈合了。”
和天弈盯着他的手半晌,忽然上前一步,将他受伤的手握在掌心。随后,一股灵力从两人接触的地方流转而出,将那些小伤痕尽数抹去。
封熄衍不由自主地瞪大眼睛:“你……”
和天弈显然也对自己的举动非常迷茫。治愈的法术施展完,他依然怔在原地,双手捧着封熄衍的手,不知所措一般。
封熄衍回过神来,反手就将对方的手捉到手里。
与人族相比,魔族的手掌普遍更大,指节更宽,体温也更低。这种低似乎是一种概念上的低,因此即使修仙之人不知冷热,和天弈还是微不可察地打了个哆嗦。
这个姿势似乎有点奇怪,但和天弈恢复的有限情感不足以支撑他做出更复杂的应对,因此他任由封熄衍握着自己的手,自顾自地说起自己的事情:“莫容芝来清潭宗了。”
封熄衍一顿:“莫容芝?谁?”
和天弈这才想起来,莫容芝来到清潭宗的时候,封熄衍已经逃回魔界了,不认得才是正常。
他更换了一个传播度更广的称谓:“就是灵族的青鸟灵君。”
“青鸟灵君……哦。”封熄衍皱起眉毛,“我听闻他因为恋慕清潭宗的长书蝶,也就是你的大师姐,对你的态度不是很好?怎么,他这次欺负你了吗?”
这传闻是哪里来的联系。
和天奕想。
虽然莫容芝确实在追求长书蝶,并且上一世也确实做了道侣,但明明他看不惯自己是因为长书蝶的死他难逃其咎,怎么在传闻里传得好像二男争一女一样?
而且传播度好像很广,甚至都传到魔界去了。
和天弈摇头:“没有,他是为了找新生灵族才来的清潭宗。而且,他和我们一样。”
封熄衍这才认真一点。他回想了一下,却还是没想起来这个青鸟灵君到底是何方神圣。
按理来说,在游戏没有开服之前,他们应该在天道的“准备空间”打过照面,但每个人的神魂被捞过来之后就相当于被冻结,只有准备开放的最后时刻才一口气给他们解冻,这就导致当时骤然看见仇人的看见亲人的乱糟糟一团,而且没眨两下眼的功夫就全被踢出去了。
当时他的关注点全在和天弈身上,哪还记得住那空间里都有些谁?
不过这并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封熄衍一边回忆上一世一边问:“灵族新生的小崽子?上一世也有这么件事情吗,我怎么不记得?”
和天弈垂眸。封熄衍正无意识地揉捏着他的手指,但是力道收的很小心,就像生怕把他捏碎了一样。
也许莫容芝捧着那条小龙的时候,也是同样的感受。
和天弈这么想着,低声说:“你自然不记得。上一世,是我杀了那只新生的灵族。连着狻猊灵君一起。”
封熄衍的动作猛地一顿。随后,他又若无其事地开始一个指节一个指节地捏着和天弈的手指。
和天弈任他捏着。
识海空间里一时静悄悄的。
过了片刻,和天弈开口:“封……”
“没关系的,这不是你的错,你不用为此自责。”封熄衍立刻打断他,“我知道你不是出于本心……”
他看见和天弈眼中的茫然,停住话语。
“自责……?”和天弈回味着胸腔里回荡的情绪,微微摇头,“好像不是。”
他沉吟一下,又说:“你和小天道说得对,我确实忘记了很多东西。不止是记忆可以被遗忘,情感也是。”
“封熄衍。”被称为“无心的顽石”三百余年的道尊抬起眼来,用他澄澈的、不含一丝污秽的眼睛看向他传闻中的生死之敌,诚恳道,“封熄衍……三行,帮帮我。小天道说,你有办法帮我找回感情,是吗?”
见鬼。
封熄衍心里想。
没当上道尊之前,这家伙都没有这么会撒娇。谁教他的?
他几乎立刻就要答应下来。
这不费什么事儿,他的目的本就是帮和天弈找回感情,然后再好好地跟他谈一场成年人的恋爱。至于要不要结道侣,这事儿可以看和天弈的意愿,想结就结,不想跟他绑死,他也接受。
而且他也清楚下一步应该怎么做。莫容芝和新生灵族的事情明显激起了和天弈的情感,只要他以神魂降临清潭宗,在天道的帮助下将和天弈拉入他从清潭宗逃跑时的那个回忆幻境,再在幻境中推波助澜一下,最好能把当时那个他弄死,这样才能最大限度地刺激和天弈情感的恢复。
但封熄衍看着站在他面前的这个人,最终还是艰难地说:“你……要不然再缓缓?小天道虽然看重信仰值,但衪也说过,剧情不必太过密集,还是要留一点时间,让那帮试炼者们升升级的。”
和天弈不明所以。他疑惑道:“为什么?你不是也急着唤回我的情感吗?至于那些试炼者,不必顾虑他们,小天道会将副本调整到适合他们等级的程度的。”
封熄衍欲言又止。最终,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是的,我希望你尽快想起来。但是……”
“但是和天弈,你没有察觉到吗?你在哭啊。”
……
和天弈猛地断开了传讯。
盘膝坐着的人忽地睁开双眼,他像是忽然从一个噩梦中惊醒,胸口剧烈的闷痛让他不由自主地大口喘息,几缕被汗液沾湿却没有黏在额头的头发垂落下来,在他眼前模糊地晃动。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脸颊,干的。
只不过下一瞬,还没来得及收回的手指就触到湿润的感觉,原来是眼泪在睫毛上坠了太久,现在才舍得掉下来。
眼泪,眼泪……
为什么又会有眼泪落下来?
和天弈不知道。他更不明白,为什么在被封熄衍点出的那一刹那,他就因过于剧烈的胸痛被迫断开传讯。
蹲在地上的小黑雀已经陷入沉睡,这种安插神魂的通讯手段并不能频繁联络,每一次使用完都要等待灵气或者浊气自行温养。也许是这次联络时间不长,再过二十四个时辰,他便又可以和封熄衍传讯。
和天弈其实有点担心忽然断开的传讯会给封熄衍传递一些错误的信息,比如他是因为生气才不再继续。他本想传个灵信叫玩家们递送一趟,但胸痛实在厉害,他只来得及向小天道交代一声,就几乎陷入昏迷。
半醒半睡期间,他似乎做起梦。
他在一片黑黢黢的梦里不断坠落,坠落,直到某一刻忽然落地,重重摔在一个绑满红绳和咒符的台子中心。
台子的四周立着六个高大如山岳的黑影。他看不清黑影的脸,只觉得对方像是难以逾越的高山,正逐渐向台子上压来,好像要把他压成肉饼。
黑影们弯下腰。它们实在庞大,六个一起慢慢弯腰的时候,阴影遮天蔽日,几乎要将落在台子上的光亮悉数挡住。
和天弈本能地感到畏惧。他想逃跑,挣扎着从台子上爬起来的时候,看见一双尚还年轻的手。
这是他二十七岁时候的手。没那么娇嫩,手心有着练剑留下的茧子,却很干净,没有像后来那样沾满不该有的鲜血。
他跑到台子边缘,就被不知道什么阵法弹回来。他不死心地再跑,再被弹回来。
黑影就默默地看着他挣扎。
忽然,一个黑影开口了。它的声音在这个梦中被放大无数倍,震得和天弈头脑昏沉,一个字都没有听懂。
其他的黑影随后也跟上开口。念咒似的话语不断回响在这个狭小的空间,和天弈努力去听,勉强听见几个零星的词句。
“斩……凡尘……断……余情……”
“太上忘情……天道全成……”
随着这些词语的念诵,和天弈发现自己的身上延伸出颜色不一,深浅不同的线。这些线往四面八方而去,另一头没入梦中深不见底的黑暗中。
和天弈试探着伸手去摸,却什么也摸不到。这些线好像不是真实存在,只会从他的指尖没有实体没有触感地穿过。
念颂声戛然而止。一个黑影高喊,这次和天弈听见它在喊什么:“七情已现,天钺已请,当斩!”
其他黑影齐声高呼:“当斩!”
和天弈在这一声声的“当斩”中抬起头。
巨大的、仿佛青铜材质一般的天钺向着他坠落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