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容芝因为这一声问话险些心跳骤停。他猛地回头，看见和天弈低垂着眸，持剑的手上缠着一条碧青色的蛇一样的灵族幼崽，而他另一只手伸向幼崽，好像要将它一把捏死。

厉喝先于大脑的思考冲出他的唇舌：“住手！”

实际上是想摸一下这只小幼崽的和天弈顿住。他的手指悬停在灵族幼崽头顶不到一尺的距离，但是却迟迟没有再往下落去。

只是一眨眼的功夫，莫容芝已经从他的手上带走了那条碧绿小蛇，非常警惕地护在掌心。晕头晕脑的小家伙从他手掌的缝隙间探出头来，长书蝶才看见那幼崽头上有两根颜色更通透的小角，原来那不是一条小蛇，而是一条小龙。

最后一条苍龙陨落以后，灵族已经近万年没有再出过一条龙，更遑论这小家伙一出生就头顶双角，几乎能预见到以后血脉的非凡。长书蝶能理解小家伙的重要性，但依然觉得莫容芝紧张过了头。

她有些责备地看向莫容芝：“小莫。”

莫容芝无法跟长书蝶解释。对于这一世的长书蝶来说，她的和师弟刚当上道尊不久，虽然变得冷漠了很多，但那是长老会的错，他还没有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无情事件。

再加上如今和天弈态度的软化和改变，她对自己的小师弟充满信任，坚信他最终还是能变回自己熟悉的人，因此还对他有着拳拳维护之心。

但对莫容芝来说，眼前的和天弈是曾经当了三百多年道尊的和天弈，不是他的和师兄，也不是长师姐的小师弟。那三百多年，道尊和天弈既是令魔族闻风丧胆的正道第一人，也是压在整个东饶界仙宗头上的残暴统治者，更是差点令灵族断代的罪魁祸首。

他无法以平常心对待这样一位道尊。

和天弈明白他的警惕，也理解他的警惕，但这不妨碍他感到一丝失落。

那只灵族幼崽是自己跑到他脚边来的。按照莫容芝如今的实力，只要不是让他活死人肉白骨，救治一城的人也不是什么难事，他却偏偏耽搁这么久，显然是这次长了心眼，偷偷跑去接新生灵族了。

这计划本应该完美无缺，新生的小灵族长不过一掌，往青鸟的羽毛里一藏，气息一盖，谁都发现不了还有这么个小东西躲在青鸟灵君的羽翼下。

但莫容芝实在是关心则乱，接到小灵族后他本来打算借故离开，直接将小崽子送回灵族，结果一听见蓬辰道人的消息，他就顾不上许多，以原型飞过群山城池，倒是惹来不少玩家和凡人的惊呼。

他由兽变人的时候随手将小灵族揣进羽毛化成的法衣，大概是待得不舒服，小灵族挣扎几下，就从法衣里掉了出来，落在离和天弈不太远的地方。

和天弈自然注意到这个小家伙。莫容芝围着长书蝶问东问西的时候，他就站在那里，看着小灵族晕头转向地晃晃脑袋，然后大约是觉得他的气息亲近，贴到他脚边挨挨蹭蹭，后来还得寸进尺地勾着他的法衣爬到他手上。

它不知道上一世是我杀了他。

和天弈想。

杀死狻猊灵君还有些阻碍，但摁死这只新生灵族的过程过于简单，以至于生命的逝去在感官上是那样轻飘飘的一件事，甚至不比捏死一只蚂蚁更让人有实感。

可如今他手上承托着这只曾被他杀死的新生命的重量，它的鳞角圆润，心脏有力，细小的爪尖在他的皮肤上划出分明的触感，每一下都是活着的生命才会有的律动。

和天弈不禁开始疑惑。

如此脆弱的生命。他想。

上一世的他，为什么就那样轻易地剥夺了一条如此脆弱且无辜的生命呢？

他向新生的灵族伸出手。随后，被莫容芝喝止。

莫容芝将那只小灵族夺走的时候，和天弈没有阻拦。他只是垂眸，看着自己尚且温热的指尖，轻轻地捻了一下。

“天道。”他在心里唤到。

小天道飘到他身边，第一次疑惑地歪头。传递到衪这里的心声太多太杂乱，衪一时不知道他是想问哪一个。

和天弈沉默，随后有些疲倦地叹气：“……不，没什么。”

小天道的蛇尾甩动一下。难得一见，他的脸上居然浮现出思索的神情。

“汝之前传讯的时候，封熄衍正跟明冥魔君用原型打得天昏地暗。不过战斗已经接近尾声，明冥魔君远不是封熄衍的对手，汝回到清潭宗的时候，应当可以向他传讯了。”小天道最终这么说到。

和天弈有些意外。他诚挚地说：“谢谢。”

蛇尾小天道“哼”了一声，尾巴一甩，游走了。

如果说玩家们的小天道是私人定制，他们这些异世魂魄的小天道形象和性格是根据什么来的呢？

这个问题在和天弈的脑海滑过一瞬，很快就被抛之脑后。面对长书蝶小心翼翼的关怀，他摇摇头：“青鸟灵君没做错什么，我能理解。”

他对站在一边绷着脸的莫容芝说：“这只新生的灵族，它有名字吗？”

大部分灵族的名字都是自己取的，比如莫容芝，他最初给自己起的名字其实叫莫容之，意为提醒自己不要容忍兄姐被人族残杀的恨意，后来落霞仙子说这名字寓意不好，便给他改字为灵芝的芝。

也有一些灵族血脉强大，生来便有天地给它一个名字。灵族的玩家们便是在这一类里滥竽充数，平白让天地背了好大一口品味抽象的黑锅。

这只小灵族出生便已有龙形，显然血脉极佳，等到血脉洗练三次之后更是说不定能达到灵族传说中的祖先——上界神兽的水平，怎么想都应该是被天地赐名的天才。

察觉到三个人的目光都看向自己，小龙努力地将脑袋从莫容芝手中拱出来，发出漏气似的“嗤嗤”两声。

刚出生的灵族能听懂人族语言，但由于喉间横骨，还不能讲话，得等到半岁之后炼化横骨才能口吐人言。

莫容芝代为翻译到：“他说没有。”

他顿了顿，嘟囔道：“反正那天道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没有就没有吧。”

和天弈将疑惑的目光投向不知何时跑到小龙崽旁边趴着的小天道身上。

“为何看吾？”小天道懒洋洋地一甩尾巴，“吾又不是汝等之前那个小心眼的天道。”

不等和天弈回答，衪又说：“这小鸟说得对，那又不是什么好事儿。汝没发现，得了赐名的灵族，最后下场多半都很惨烈吗？那不是什么恩赐，追杀名单罢了。”

和天弈一顿。

细细想来，那些出生就被天地赐名的灵族好像确实在名震一时之后飞快陨落，有的死于情仇，有的死于背叛，有的死于莫名其妙的事故。只不过他们大多间隔许多年代，时人顶多会惋惜少许，却没有人将这些天骄的际遇联系在一起。

真相如此……他竟已不感觉惊讶。

长书蝶左看看右看看，有意想缓和两位师弟之间的关系，便提议到：“我看这小家伙对小弈也挺亲近的，既然如此，要不就让小弈来为他取名吧？”

“这不……”莫容芝险些将拒绝的话语脱口而出。

但话出口之前，他忽然犹豫，看了看在他掌心伸着脖子张望的小龙，又看了看平静中隐含着期待的和天弈，改口道：“好吧，既然你要给这孩子取名，那按我们灵族的规矩，你就是这孩子的长辈了。”

他盯着和天弈，别有深意：“当长辈的，要保护后辈。”

长书蝶不知道他俩在打什么机锋，只是觉得这话有道理，于是点头附和：“那是自然，如果这孩子认了小弈做长辈，那我也该算是这孩子的长辈了。”

莫容芝没想到长书蝶也要来凑这个热闹，他支支吾吾，最后眼一闭：“那我也应当算这孩子的长辈！”

长书蝶哈哈大笑。

和天弈没有参与他们的笑闹，而是一直敛眉做沉思状。片刻，他将目光移向小龙，眉目舒展，轻声说：“辞旧梦，别故事，你是青龙血脉，便姓青名孳如何？”

孳（zī），指新芽。上一世，这株灵族的幼苗未能长成便已枯萎，这一世，没有自己的干扰，又有如此多爱他护他的长辈，想必他最终能长成一颗枝繁叶茂的参天大树吧。

“青孳，是个好名字。”长书蝶第一时间认可到。

莫容芝也点了头：“勉强可以吧。”

于是小龙崽便定名为青孳，还是由莫容芝带着，三人打道回了清潭宗。

……

同一时间，在东饶界的最东边，一头浑身雪白的巨鲸穿越云层，悠然滑过一座悬浮在天上的孤岛。

这座看起来荒无人烟的孤岛上却建着恢弘大气的宫殿群，云蒸雾绕之间金光隐现，底下的云海似是承托着孤岛，又似是水面，隐隐倒影出孤岛上宫殿的轮廓。

宫殿群外的步道上，一名身着米白色长袍的男子正盘膝坐在一块石头上练功。他的身躯随着呼吸起伏，忽然，他猛地睁眼，身上闪起代表升级的白光。

这竟然是一位玩家。

这位玩家修炼完毕，站起身来，冲着坐在一旁凉亭上的男人拱手行礼：“师父。”

男人足尖一点，飘然而下，拍了拍他的肩膀，感叹道：“我没想到，你居然这么快就能达到我的标准。你真是我见过天赋最好的孩子。”

头顶着“弧狼”id的玩家沉稳不语，显得十分宠辱不惊。

他这副样子不由让男子更高看他一眼，随后问到：“我先前允诺过你，只要你达到我的标准，我就送你出世，你如今是想去还是不想去？”

“想。”弧狼言简意赅地答到。

“唉，到底还是到了这种时刻。”男子叹息一声，声音飘飘悠悠，“那便去罢，去这世间。颠覆天道的大戏，怎么能没有我们仙族的参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