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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尚寒,白城主院内虽然日日打扫,但檐下枯黄的草丛中仍尚且有未化尽的残雪。
白念乔放眼打量,发现白城主处理事务的主屋屋角上雕着两只长颈仙鹤,因为技艺精湛很是栩栩如生,在湛蓝天空的映衬下如同凌空欲飞一般。
仙鹤是鹤城的祥瑞之鸟,也是鹤城的标识,来自白念乔的母族。
当年城主府内也养有两只白鹤,是白念乔的舅舅亲自捕来送给白城主的。
听说白城主对这两只仙鹤很是喜爱,甚至亲自照料,可惜这种娇贵的鸟儿因为水土难服,在来到咸城几个月后还是去世了,听说白城主因为此事还颇为伤心。
那两只鹤是随着白念乔的母亲一同来到咸城的,白念乔理所当然的看到鹤就想到母亲。
也许,当年父母也是很恩爱的,只不过世事变幻,已经故去的母亲终究不如鲜活的小乔夫人在父亲心中的分量。
白念乔在心里微微一叹,忽然对父亲多了几分心软。
他缓缓走近书房,正想敲门,在门前站立平缓呼吸,却忽然听到了房内似乎有说话的声音,听口音不似本城人。
白念乔疑惑,仔细听了听,发现居然是鹤城口音。
是外公派人来了?他皱眉,之前外公派人过来一定会提前给消息让自己知道,为何这次半点消息也无,反而先来了父亲这里?
略一思索,白念乔便发觉了不对之处。莫非是外公有了什么意外?
此种可能让白念乔心惊胆战,更加不敢掉以轻心,他矮下身子侧耳在窗棂上偷偷听里面说些什么,若与自己或外公有关,那是一定要知道的。
奇怪的是,刚刚的说话声停止之后,里面寂静了一些时候。
然后,白城主的声音响起,他叹息道:“这样大的事情,我要想想。”白念乔奇怪,因为父亲的声音里充满了柔情和怜惜,这是以往从没有过的,即使对着小乔夫人也没有。
从前白念乔也不懂得这种语气的含义,但是现在有了马儿,他常常用这种怜惜又甜蜜的语气和白念乔说话,时间久了,白念乔再是石头般的人也知晓这样语气的含义。
只是,白城主在对着谁说话呢。
他好奇,又往前探了探身子,只听一个略微沙哑的声音道:“我也是没有办法,如今只能来求你。若眼睁睁看着我去死,便……”后面的声音被低泣声打断,白念乔心中电光石火般闪过一个念头:“这声音好耳熟,似乎在哪里听过。”
心里想着事情,脚下一个踉跄,白念乔身体趔趄,重重往前倒下去。
幸好他总算还记得不能被白城主发现偷听,于是尽力往旁边摔下,没有倒在窗上,反而将并未关严的门撞开一个缝隙。
“什么人?”白城主惊怒的声音从里面传来。
白念乔哎呦一声,觉得手心痛得要命,却也只能立马撑起身体,高声道:“父亲,是我。”
听到是白念乔的声音,白城主似乎松了一口气。里间传来窸窣的动静,白城主让白念乔不要进来,但白念乔才不是老实听话的人,已经在起身后径直进屋,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在屋内上下打量。
白城主端正地跪坐在案几后面,白念乔跪地行礼,趴下去的时候趁机在屋内偷看,只可惜地面很干净,没看到任何想发现的影子。
白城主轻咳,让白念乔起身,问他为何过来。
白念乔哦了一声:“儿想去桐城看望岳大哥,特来求父亲允许并向您辞行。”
他的说辞让白城主冷了脸,原本有些紧张的脸上故意做出愤怒的姿态冷笑道:“既然是辞行又说什么求我允许,真是荒唐。”
然后,白城主话锋一转:“你长大了,我也拘束不住你,又不能让你像个女孩一样整天躲在房间里。桐城和咱们咸城世代交好,你代我去侯望一回也好。”算是答应了白念乔的请求。
白城主这样痛快,反而更让白念乔生疑。
照白念乔的经验,就算父亲同意,也一定要呵斥一番才行,如今却轻描淡写般轻轻放过,想来应该和那个他藏起来的影子有关。
“好了,你退下罢。”白城主简直像是迫不及待要赶走白念乔一般。
白念乔抬头,没有走,反而目光直勾勾地看着白城主,他膝行两步上前,拿起桌上的毛笔在桌面上写下文字,问白城主是否被挟持?
白城主被气得胡子都翘起来,劈手夺过毛笔大骂白念乔滚,白念乔愕然,白城主已经将笔甩到了白念乔脸上,他白皙的脸庞瞬时就沾染上了漆黑,连眼睛里也被溅上了墨汁,白念乔难过地闭上眼睛。
幸好白念乔还知道不能失礼,眨了眨眼睛又很快睁开,行礼后慢慢退出了内室。
出门后,白念乔才敢捂住右眼蹲下身体,痛苦呻/吟了一声,然后捂着眼睛走出了白城主的书房院落。
马儿正在门口站立,眼巴巴地望向门里,但因为不能进去所以只能徒劳地露出焦急的神色。
见白念乔捂着眼睛出来,惊呼道:“您怎么了?”伸手去扒白念乔捂住眼睛的手掌。
白念乔不愿在父亲的侍卫面前和马儿亲密,更不愿让人看出自己的囧迫,当下立马放下手,含笑道:“没什么,被风吹迷了眼睛,已经好了。”
可是马儿一直守在这,明明今日无风。
白念乔虽然强行做出一副没事的样子,但他眼中因疼痛而泛起的泪花却出卖了身体的主人,而白念乔眼泛泪光还强忍泪水的模样更是让马儿心痛不已。
马儿牵着白念乔的手,先是轻轻为他擦干净泪水,待离开一段距离后才捧着白念乔的脸颊问他怎么了。
额上的墨痕尤在,白念乔怏怏不乐,又不肯实话实说是被父亲殴打,只能撒谎自己不小心撞到案几上,撞翻了砚台,不仅额头磕到,墨水也进了眼睛。
这样明显的谎话马儿并没有拆穿,反而捧起白念乔的脸颊就着日光仔细查看他眼球中的异样。
光线太过刺眼,白念乔不由扎眨着眼睛,睫毛抖动成一团,马儿轻声道:“别动。”
白念乔茫然睁眼,发现马儿已经遮住了大部分刺目的阳光,马儿背着光,五官隐没在阴影里显得更加深邃,他低着头舔上白念乔被溅入墨汁的眼睛,温和的舔舐他的伤处。
周身都安静下来,白念乔脸庞不知何时变得绯红了,他能感受到马儿温热的舌尖在眼球上划过,吐出的气息温暖了脸颊。
很快,马儿停下了动作,问白念乔是否还会难受。
白念乔眨眨眼睛,发现眼珠已经能灵活转动,之前墨水入眼的刺痛感也已经消失,但奇怪的是,马儿带来的温柔慰藉却仿佛依旧让灵魂熨帖。
“没事了。”白念乔摇头,他低头在马儿肩膀上乱撞,将额头上的磨痕都擦掉了,马儿原本干净的衣服被蹭得乱七八糟,他不以为意反而关切地看着白念乔,白念乔也被看得不好意思,轻轻一扯马儿的手,两人回到白念乔的院落。
马儿没问白念乔事情办得怎么样了,白念乔反而憋不住,在路上就将白城主已经答应的消息告诉了马儿。马儿微笑:“我会保护好主人的。”
但是,他也不无忧虑:“如果你离开,城里的事情怎么办?”
白念乔知道他是为自己的前途担忧,但总闷在城里也不是办法,只得宽慰马儿道:“不必忧心,我会让齐知国和姜子墨帮忙留意的。”
虽然这两个人也未必可靠,但总比无人可用强些。
白念乔有种深深的无力感,到此时才惊觉自己应该学些治国的谋略才是,只可惜他吃喝玩乐了许久,非但慌疏了课业,就连他的老师也已经远游了。
等回来一定不能再这样下去,白念乔下定决心。
马儿端来温水,侍奉白念乔洗脸,白念乔洗干净了脸上剩余的污渍,却忍不住思考父亲书房里的人是谁,为何不能让自己看见,而声音又那样耳熟。
白念乔想了又想,也想不出到底在哪里听过这个声音,终于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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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白念乔推门而出的背影,白城主久久未动。
不多时,那藏起来的人走出来,跪坐在白城主旁边,伸手盖在他的手背上,默然道:“你不愿帮我,便算了,只当我没来过就是。我自小命苦,这也不算什么。”说着滚下泪来。
泪水从他脸颊滚落,这人原本苍白的脸色增了几分红润,白城主看着他,终于忍不住道:“我并非不愿帮你,只是念乔那孩子,他也是我的骨肉,更是咸城的继承人,我终究要顾及他几分。”
“我当然知道,如今我只求生,不会影响到他分毫。”这人说着,脸颊凑到了白城主眼前,闪着眼泪的眸子哀求道:“难道你要眼睁睁看着我去死吗?”
“你若不答应,我这条命回去也无用,不如在此杀了我,也算了断我们之间的缘分。”他说着,取出袖中锋利无匹的短剑递到白城主手里,除了剑鞘一副闭目待死的模样。
这张魂牵梦萦了许多年的脸,这样含泪的眼睛,白城主再坚硬的心肠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去死。
白城主扔了短剑,将眼前人牢牢抱住。
为了这一个拥抱,他已经苦等了二十年,此时重新入怀的人让他再也不能放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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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念乔是说做就做的人,已经决定了去桐城,便立马吩咐下去,除了马儿和闻秋,另带上全部的三十个侍卫,也给齐知国和姜子墨去了消息,约好两日后相见,叮嘱他们一些事情。
马儿以为,白念乔自小养尊处优,难得出门一趟,带的东西定然不少,他正犯愁该如何将这些都放在马车里,是否再选两个奴隶赶车时,闻秋已经用看傻子一样的目光看着他。
“少城主才不娇气,他十五岁的时候就去过桐城,是为了给大小姐定亲。那次,他连我都没带,只带了十几个侍卫,风餐露宿足走了十几天,累了就下马靠在马上歇一歇,饿了就吃干粮,桐城的城主都夸他年少有为。”闻秋这样告诉马儿白念乔之前去桐城的经历。
马儿一呆,想不到白念乔这样娇气的人居然在年少时有过这样的经历。
正说着,白念乔进来,挺胸昂首,让马儿多给他带些箭镞:“路上说不定会碰到什么野兽,我要亲自射杀些猎物送给岳叔叔。”然后,他看了马儿一眼,用施舍般的语气道:“若是有多余的,再赏赐你不妨。”
马儿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