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绮雨气得狠了,话也说得重,骂他戕害人,说他歹毒,要让她身败名裂。陈意祯听到这些话,伤心委屈到极点,想解释也不晓得从哪解释起,只流着眼泪喊她停车。越绮雨不听他的,反而加快了车速。
“我真是瞎了眼蒙了头,还以为你是我知心的人,没想到你做出这种荒唐可笑的事来,陈意祯,你为什么要犯这种糊涂!你是不是恨我那天在医院说的话,所以故意泼我的脏水!”越绮雨见他哭得厉害,胸口抽绞的疼,一颗心脏像在冰山火海里来回,既不愿看见他哭,又恨他暗箱操作做亏心的事,红着眼说:“你报复我,你铁了心报复我!”她攥紧了方向盘,没留意车开得越来越快。
陈意祯从来吵不过她,一想到两个人马就要散了,更不舍得和她吵架,但听了这话,还是忍不住悲愤,骂她是不折不扣的、胡说八道的混蛋。越绮雨见他情绪激动,不像刚才那样吼他,只磨着后槽牙,怨气难消。想要挽留的话也没说得出口,耳边是青年痛苦的抽噎。她神经紧绷着,听着那哭声,唇边泛起一抹轻蔑的冷笑:
“你除了哭……你只会哭……”
陈意祯气得牙酸,齿关发着颤,又叫她停车。她依旧不应。他恨恨地瞪着她,更多的泪涌出来:
“越绮雨,你不爱我……”他摇着头,声音很轻,几近崩溃,“你根本就不爱我……”
“你总是,总是把话说得很好听,可是每次,每次都不在乎我的感受……越绮雨,我不要再爱你了,”他说,“我已经……很不像我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仿佛再没有转圜的余地。越绮雨从来没有像此刻一样痛恨过这个“爱”字,只觉它像根绕满铁钉的绳索,交到被赋权的人手中,实施最为残忍的绑架。她一向是愈挫愈勇、不言退缩的激进派,可面对这样一个字,她竟也怂了。
“爱得这么不开心,何必再继续呢。”她强扯出一个笑来:“陈大少爷,我也累了,把你送到典礼现场,我们也该分道扬镳了。”
“‘百芳’的事,你出于好心也好,想我难堪也罢,我会处理好的。也希望你今后走好你的路,不要再蹚我这种无名之辈拿不拿奖的浑水了。”她透过后视镜望他一眼,眼神比刚才温柔了点,比起责怪,更像眷恋,“毕竟要做影帝了,好歹也得爱惜些羽毛……”
陈意祯哭得伤心欲绝,听了她的话兀自一愣,问她是不是要放弃“百芳”的领奖。越绮雨嘲弄地牵了牵唇角,似乎默认。他的情绪又激烈起来,坚决反对她的决定。
心里堆了满腔的话要和她争执,可才开口,却见车前猛地闪来一束白光,有什么迎面撞了过来。
他脱口喊了声她的名儿,扑到她身前,本能地抱住了她的脑袋。
马路上传来惊天的巨响。
车被另一辆车撞了个粉碎。汽油漏了出去。比这更难闻的,是飘在空气里,浓得散不去的血。
……
那场车祸以后,苏念遥统共见过越绮雨三次。第一次是在陈意祯的葬礼上。司仪念追悼词的时候,她看见越绮雨穿着身病号服从外面闯了进来,吵嚷着要抬走陈意祯的灵柩,最后被陈家的人赶了出去。
第二次是在警察局里。一个小朋友指控他在放学路上被疑似精神病的人尾随,警察给她打电话叫她去领人。苏念遥赶过去的时候,看到越绮雨正坐在笔录室里,用签字笔在笔录纸上画画。她帮自家师姐代写了检讨,把人领了回去,又代她跟小朋友郑重地道歉,随后把人送回了越家,顺带着批评教育她一番。
“师姐,你总不能把所有跟陈……跟他长得像的人都跟踪一遍吧,”她焦头烂额地劝,“你是在家休养,不是什么社会闲散人员,不做这些让伯父伯母担心的事儿不行吗……”
越绮雨白她一眼,别着嘴,浑不在意似的。“你说的什么跟什么啊,怎么就让我爸妈担心了,”她大咧咧坐在沙发上,啃着个苹果,“不是,刚刚那小孩放了学人行道不走就喜欢走花坛边上,我寻思着他以后要练平衡木参加奥运呢……那砖边的路那么窄旁边那么多车他不知道有多危险哪,我帮忙看着那是做好人好事,他大爷的好心还当驴肝肺了……”她嘴里吧吧地念着,正义凛然地朝地上吐了颗苹果籽。苏念遥不说话了,默默地坐在沙发对面,看着她吃苹果。她想她多吃几口。她听医院的人说,这半个月来她几乎没吃过东西。越绮雨穿着病号服,瘦骨嶙峋的没个人样。苏念遥看了她一会儿,忽而低声地说:“他还在的话,肯定希望你好好活儿。”
越绮雨却嫌她啰嗦,“谁没好好活儿了?”她不耐烦地赶小师妹走,苏念遥见她要发脾气,知趣地道别,临走前却听见她跑开的脚步声。屋里的管家跟了过去,没过一会儿,说她又反了胃,在卫生间把刚咽下去的东西全吐了出来。苏念遥知道,她是真的病了。
最后一次是在越绮雨的葬礼上。她瞧见的是她师姐的照片。
之前那个爱在花坛边走路的小朋友跌了绊,眼瞅着要被路过的汽车碾到,越绮雨救了他,自己就这么没了命。那几天,媒体铺天盖地地报道她无私的义举,圈里的艺人和江城的市民深切缅怀她英勇的牺牲,她忽然便活成了人们心中的一颗舍利。商界的人眼望着越家的市值一路高升,心里装着数不尽的艳羡,只有苏念遥看见了一位一夜白头的父亲,和一位以泪洗面的母亲。
她想越绮雨还是那么自私——她终究还是做了件只会让她自己感到痛快的事。
葬礼那天来了很多人。参加完追悼,她在离开的时候看见了贺倚云。他站在教堂最靠后的角落里,手里捏着一束白菊,远远地望着灵柩前那张照片。她走过去,他看见她,唇边牵出一抹淡笑,又很快陷入了沉思。
“所以日久生情是很可怕的,”她回想着越绮雨这些天的状态,默默道,“岁月这东西。”
身旁的少年却摇了摇头,眼底蕴着哀戚:
“也可能第一眼看见的时候就动了心,只是她自己都不知道。”
人群散得差不多了,苏念遥见他走到灵柩前放了花,又从衬衫的上兜里拿出一件物什,放到照片的前头。那是一根缝着蝴蝶结的红丝绒头绳,在黑白肃穆的教堂里那样鲜艳,像一个离经叛道的人。
“那天早上你问我有没有看到它,我撒了谎,”少年抚摸着照片,泪水滑过脸颊,“其实我把它藏起来了……对不起,我那时只是想不明白,你为什么会不高兴……”
——“你为什么会不高兴?”
——“Warum bist du unzufrieden?”
——“拒绝情绪失控。”
——“Gefühle au?er Kontrolle verweigern。”
越绮雨睁开眼睛的时候,耳边正传来双语电视节目那板正而聒噪的播音声。消毒水的气味刺进鼻腔,她望着全白的天花板,过了片刻,噩梦惊醒般地喊出一个名来。
这头有人走了过来。那是位穿着白大褂的白人女性,在用德语询问她的身体情况。越绮雨抓着她的袖子,神色激动地问她陈意祯在哪里,问他有没有受伤。
医生听不懂她的话,给她做着常规的检查。越绮雨浑身被冷汗浸湿,脑海里不断重复着那辆车撞来的情形,还有陈意祯护住她的瞬间。她知道陈意祯已经离开了她,只是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她想她之所以躺在这里,是因为在救那个孩子的时候出了车祸。她又问那孩子的情况。医生依然没回答她,只不断地安抚她的情绪。
越绮雨颓然地倒在床上,任由对方检查。医生问她脑部是否感到不适,她呆滞半晌,摇了摇头,说只觉得有些晕眩。她见对方一头雾水地看着她,便用德语把话翻译了遍。医生这才点了点头,继续接下来的问询。越绮雨木讷地回答着,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过了老半天才反应过来她竟然在跟一位白人医生用德语交流。
她猛地一惊,从病床上弹坐起来,环顾四周,忽然意识到事态的诡异——她根本就不在国内,而且四肢敏健,也根本不像遭遇车祸的模样。
床头的手机响了起来。她回神去接,发现那手机竟也不是她平常用的那一个,几年前的旧款式,她早丢掉了。显示的号码是串有些印象却想不起名姓的数字。电话接通来听,却是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
“越绮雨小姐,我已经到夏里特医院了,请问您的病房号是——”
“安姐?!”
电话那头顿了顿,似乎对这亲昵而激动的呼喊感到陌生。没过一会儿,走廊外传来高跟鞋略微急促的点地声,片刻后,一个年轻干练的女人走进了病房。
看见她的一瞬间,越绮雨的眼睛陡然瞪大。
“越小姐你好,我是卢卡斯艺术经纪公司派来协助您在德发展的商务经纪人,”女人向目瞪口呆的少女伸出手去,“我叫安然,很高兴认识您,希望未来的日子我们合作愉快。”
和几年前一模一样的自我介绍。
越绮雨咽了咽喉咙,手战战兢兢地握了上去。
掌心的温度传递着此刻的真实,她不得不在这难以置信、超乎寻常的状况下懵懂地意识到,时间似乎真的错了位。
她回到了从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