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春花也没细看竹简的内容,草草瞥过,“龙氏一族”四个字却引起了她的注意。
于是,在她一遍又一遍确认没理解错上面句子的意思后,她再也忍不住自己激动的心与颤抖的手了。
“龙博吾友:
见字如晤。”
读出这封龙腾写给童博的信时,春花只觉心脏在胸膛砰砰狂跳,竭尽全力克制住自己汹涌澎湃的情绪,才勉强念完它。
“自闻龙氏一族五百年后之劫数,夙夜忧叹,食不甘味。
非惜此身,亦知我龙氏子弟绝非贪生畏死之辈,惟痛族人凋零,香火伶仃,若坐视不理,心实难安,故不得不出此下策。
吾与家父及童氏族长共议,择一族中旁支,其血脉虽出自龙氏,然非嫡系。为掩人耳目,罗织其罪,除其族籍,夺其姓氏,断其往来。自此漂泊江湖,易姓更名,永不归乡,与龙氏恩义两绝。
光阴荏苒,五百载春秋,沧海桑田。虽晓此支血脉重归宗祠之望渺茫,惟愿君知世间龙氏非仅存一人,或可稍慰孤寂。
为避尹仲之追查,家父尽毁此支族谱文书,抹其名于宗牒。然临别之际,吾亦授其信物,密藏以待。倘五百年后机缘巧合,或可与君重逢,再续龙氏之兴旺。
依当日之约,此支族人当以其主母娘家‘冯’姓存于世。
今随书附玄铁秘钥、血玉图腾,加之神龙宝剑,他日若蒙天眷,或可凭此相认,证其血脉渊源,三者缺一不可。”
“愿君安康,伏惟珍重。
挚友龙腾手书。”
——
相思湖畔,和风煦暖,水光潋滟。
春花仰躺在柔软的草地上,双手枕在脑后,望着天空中缓缓流动的白云。
她回想着那封龙腾留给童博的信,心中有欣喜,亦有惘然。
“你怎么一个人躺在这儿啊?”
身边窸窸窣窣坐下了一个人。
春花偏头望去,却见童心正笑吟吟地看着自己。
“我啊,我想一个人静一静。”春花收回目光道,“倒是你,忙完了怎么不去粘着豆豆?”
“再喜欢一个人,也不能总是缠着她吧。”童心学着她的模样,仰面躺下,双手交叉垫在脑后,“豆豆会烦我的。”
“童心现在倒是懂得分寸。”春花忍不住笑出声来,“真是又乖又聪明~”
“我不是孩子了!”童心微微皱眉。
他都恢复心智多久了,怎么身边这些兄弟姐妹还老是把他当作孩子哄啊……大哥二哥是这样,春花天雪也是这样……
“有人宠着爱着有什么不好?”春花撇嘴道,“无论你多聪明,你永远是我们的三弟啊~”她眨了眨眼睛,露出促狭的笑容,“你只要别让豆豆把你当小孩就好啦~”
春花还冲童心飞了个不伦不类的媚眼。
童心无话可说。
他翻了个身,改为侧卧的姿势,随手捡了一朵小野花在指尖转动,另起了一个话题。
“春花,大哥二哥他们呢?”
“他们现在应该在掌事厅里,天雪、龙婆还有六大长老应该都在一块儿。”春花望着天幕下缓缓变幻的白云道。
“是在商议什么事情吗?”童心意外道,“你怎么不一起?”
“说了我想一个人静一静嘛。”春花的声音轻飘飘的,随着春风散开。
童心撑起身子,认真地看着她的侧脸:“春花,你和大哥之间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啊?”
“怎么说呢……”静下来的春花与平时充满活力的模样不太一样,她闭上眼睛,长长的睫毛在阳光下投下细小的阴影。“其实一直都有问题,只不过一直被搁置了而已。”
风吹过草丛,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几片桃花瓣随风飘落,轻轻落在春花的衣襟上。
春花很喜欢此刻的安宁。
安宁的环境总是可以让一个人更好地思考一些事情。
童心凝视春花的脸。
她阖着眼,他无法捕捉到她眼底的情绪。
春风时缓时急,她整个人陷在此起彼伏的薄薄的草丛中,安于磐石,岿然不动。
很多人都说他变得成熟了,其实在童心看来,春花的变化也很大。
他觉得她真的越来越像大哥了。
大哥也一样,越来越像春花。
或许两个人在一起,就是这样互相影响、互相模仿的吧。
“我们在藏书石窟里发现了一些线索。”春花缓缓睁眼。
童心立刻会意,她是要说大哥他们在掌事厅商议的内容。
“当年龙氏一族有别的旁支留存下来,很可能是尹家的世交冯氏。”
“是……冯宝珠?”童心隐隐约约回忆起那个跳脱娇蛮的姑娘。
“你居然记得她的名字?”春花惊讶地转过头。
“那个时候在二哥的婚礼上,她陪我聊过天,玩了一会儿。”童心笑道,“是个心地善良的姑娘。”
那姑娘婚宴上硬是要和春花挤一道坐,惹得豆豆不高兴还挂脸了,所以他才记得尤其深。
而且那时面对心智未开的他,她没有表现出不耐,反倒是拿了很多点心糖果哄他,所以童心对她的印象不错。
春花颔首莞尔:“有些事真是猜也猜不到。”她似是感触良多地叹道,“世事难料啊……”
“大哥是不是很高兴?”童心笑得开心。
“那肯定啊~”春花支起身子,随手拂去裙上的花瓣,“我和他都吓了一跳呢,缓过神来之后,赶紧整理了信息,召集天雪他们开会去了~”她的声音轻快,却在不经意间流露出一丝疲惫。
“那你呢?”童心垂眸低声道,“你高兴吗?”
“我自然也是很高兴的啊!”春花理所当然道。
“可我总觉得你在烦恼。”童心目光清澈地端详春花。
春花愣了愣,轻笑道:“童心,你还真敏感。”
“不是我太敏感。”童心道,“是你在面对自己人的时候,本来就藏不住心事。”
“是吗?”春花耸了耸肩,“随便吧。”
“你在烦恼什么?”童心挪近了些,“能告诉我吗?”
“啊呀呀~”春花抬手揉了揉童心的头发,“童心现在可以帮哥哥嫂嫂分担烦恼了,真好呀~”
童心无语地抽抽嘴角,倒也没舍得把春花的手拍开。
“你大哥有了新的族人,我由衷地开心。”春花的眼神莫名有些飘忽,“可是,一想到他身上的担子又变重了,我就忍不住担心他。”
“振兴家族该是件很不容易的事吧。”
她低头,手无意识地摆弄着身边的野草,将它们绕在指尖又松开。
“一定有很多事情要去做,也有很多人际关系需要处理。”
春花的语速渐渐慢了下来。
“所以我会担心他之后会不会很忙,忙得忘记吃饭睡得又晚;担心他每次发生什么事,又为了族人不顾一切挺身而出;担心他操心太多,有什么事情总是憋着,会不会憋出个什么好歹;担心江湖上的恩恩怨怨那么复杂,他能不能习惯,会不会被心怀叵测的人欺负了去……”
说到这儿,她又受不了自己似的摇了摇头。
“虽然我知道这些担心大概都挺多余的,毕竟你大哥他聪明绝顶,武功高强,身边也有人帮衬……他一定可以照顾好自己的。”
像是要说服自己,她又强调了一遍。
“他可以过得好的……”
“不好。”
童心肯定的回答让春花呆滞片刻。
“没有你在,他一定不会过得好。”
“你的那些担心,不是多余的。”他身子正对向春花,神情严肃道:“所以春花,你要走了,对吗?”
春花沉默半晌,开口道:“很明显吗?”
“你说呢?”童心无奈道。
“那……”春花脸色纠结地拔了两根草,“童大哥肯定也意识到了吧……”
“你自己都说我大哥聪明绝顶啦……”童心环绕双臂,凝声道,“既然那么担心他,为什么不干脆待在他身边呢?”
“我离开,总有离开的理由啊。”春花泄气一般又把自己摔进草坡,手臂遮住眼睛,“有时候有些事情就是没办法的嘛……”
“是跟……尹仲有关吗?”童心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出了口。
“是啊。”春花也没打算遮掩什么,放下手臂,坦然地看着蓝天。
她要带着尹仲跑路这件事迟早所有人都会知道。
“你去看过我爹了?”春花问道。
“嗯。”童心点了点头。
提起尹仲,他情感上还是有种说不出的复杂。
也许是与小红曾经的共感至今仍然对他产生了一定的影响,他怎么都做不到完全讨厌尹仲。
这两个多月里他去看过他不止一次,后面甚至还会给他带点吃食和书籍让他打发打发时间。
尹仲也曾向他问起过春花的情况,看得出他很挂念春花。
他脱去魔性、放下仇怨的样子,真的很像一个友好慈爱又博学多智的师长,很难不让人心生好感。
“你是不是觉得他挺不错的?”春花的口吻有些玩味。
童心诚实地点头承认了。
春花并没有觉得意外,毕竟她和尹仲朝夕相处过那么久,他对她也向来是真心实意的好,她当然知道只要他卸去敌意与恶意,会有多么惹人喜爱。
他的确是个很有人格魅力的人,否则也不可能建立御剑山庄这样的势力,接二连三地得到他人的追随。
“你是不是觉得把我爹一直关在地牢里就行了?”春花的语气忽而变得有些冷,嘴角的笑意尽数散去,“你们是不是都这么认为的?”
童心翕动几下嘴唇,说不出话来了。
其实,包括大哥、二哥、长老会、天雪、龙婆、隐修等等,再加上族里德高望重的长辈,都针对尹仲的问题,展开过不止一次或平静或激烈的讨论。
当然,这些讨论无一例外,都避开了春花。
童心想,春花应该是知晓这样的情况的。
他不清楚大哥有没有和她正面谈论过这件事情。
“你大哥没有和我正儿八经谈过这事情。”春花看穿了童心所想,淡淡道,“不过这事情本来就很难办,不是吗?”
“而且你们还得顾忌我的感受。”她望向波光粼粼的湖面,印在眸里的春光却达不到眼底。
让整个族里都拼不出一颗完整狠心的童氏人去讨论如何处置一个同姓犯人真的太难了。
要是能一鼓作气杀了他也就罢了。
可偏偏他是不死人。
那么惩罚犯人的方式除了剥夺其人身自由之外,就只剩下折磨上刑了。
这种事谁能做?谁会去做?
童氏一族和龙氏一族里根本就没有能狠得下心肠的人。
这根本不是在折磨恶人,这是在折磨自己……
再加上,这个罪人不久前还和他们联手救了她和童大哥。
恐怕就连天雪和龙婆都不可避免地立场动摇了。
春花苏醒过来的一个多月里,没人跟她提这事。
所有人都有意无意地避开在她跟前提尹仲。
就好像,所有人都在主动或被迫等这件事轻轻揭过。
最近,她和童大哥之间的相处气氛越来越奇怪了。
特别是每到夜深人静,他们亲密无间地相拥在一张床上,明明胸膛贴着胸膛,心脏都好像在轻轻接吻,可却弥漫着一股欲盖弥彰的尴尬。
是彼此心知肚明的畏首畏尾,没有办法像从前那样坦诚相待。
他们都知道,两人之间有很重要的话没有挑明。
却怎么都没法捅破那层窗户纸。
她知道,她的童大哥在害怕。
因为一旦捅破那层纸,就意味着分离。
“童心。”春花低声恳切,“我想求你一件事。”
“你想让我帮你照顾大哥。”童心笃定道。
春花哑然失笑,再次感叹。
“你真的越来越聪明了,童心。”
“我变聪明,不是方便你「临别托夫」的。”
“噗……”春花被童心面无表情地吐出这番话的模样给逗笑了。
他是怎么把「托夫」说出「托孤」的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