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伯恩揉着被咬的脖子,带上了花房的玻璃门,新人誓词的交换、牧师的劝勉、宾客的欢呼和着庄严的进行曲被一锅汤关在门外,苦于无法进门。
十月下旬的温度慢慢转凉,很多不应时、应景的花儿像被秋日笼上了阴影,愁眉惨淡地匆匆开过,又匆匆败落。
跟外面的景色不同,雷伯恩弯腰戳了戳一株长势不错的多肉,油光水滑的叶片宛如打过了高档蜡油,充分保留了厚实、饱满的植物本色,在雷伯恩面前显得小巧又活泼。
“霍文把你们照料得真好,有吃有喝,稍不如意,你们这群小家伙就得蔫儿吧唧地甩脸子。”
待在恒温环境十几分钟,雷伯恩感觉出了燥热,褪下外套挂在臂弯,在干净的室内里来回走动,花房尽头有一架钢琴,定时给花木洒水、施肥的侍从很好保持了它的清洁,乌黑的琴盖一尘不染,雷伯恩在上面拾起了一枝玫瑰。
“还有意外收获。”
雷伯恩捻着花枝闻了闻,花刺已经剃干净,拿在手里并不扎人,他择下几片花瓣,放进嘴里嚼起来,腻人的甜味儿在嘴里散开,那股阴冷的鼻息又出现在他后颈。
“果然是意外收获。”
搭在臂弯的外套猛地朝后甩出,雷伯恩眉毛都没动一下,飞速转身,两指“嗖”地射出手里的玫瑰花枝,擦着身后消失的人影钉进摆着花的架子上,入木三分,颤巍巍带下来几朵鲜艳的花瓣儿。
空气里飘来几丝诡异的笑声,雷伯恩右耳碰到冰凉的嘴唇,转瞬即逝,快如云烟,那声音低低说:“气性这么大,倒不像你了。”
雷伯恩眯眼盯着那支玫瑰:“想见我就出来,否则立马给我滚蛋。”
刚说完,一条结实的成年男性手臂卷上了雷伯恩的腰,他撩开雷伯恩颈后的头发,在那个不久前才加上去的咬痕上来回逡巡,像在找地方下口:“……猎物在狩猎后,会怎样逃走?‘我不知道’……”他凑近雷伯恩的侧脸,悄声说,“好孩子,我教过你,你得像老鼠一样,轻轻地,要不,猫就会听到我们了。”
雷伯恩的眼神有一瞬微微动摇,很快恢复如初,手肘迅速击向阿尔文,落空后头也没回地往前走了两步,拾起地上沾了土的外套:“暗黑公爵宴会姗姗来迟,原来是一早在花房恭候我。”
阿尔文抬手挥去胳膊上几片花叶,紫色锆戒在灯光下一闪而过,玫瑰花瓣皱皱地落下,掉到了他锃亮的皮鞋边,他说:“只是太久没见你了,想来看看你。”
雷伯恩眼瞧着外套脏了,像舍弃一件垃圾似地丢开:“劳公爵挂念,我不经看,看多了伤身体。”
“普通见个面,没什么伤身不伤身的。”阿尔文抬起那张阴狠而道貌岸然的脸,笑没往眼底去,“你的影卫呢,拿完酒就派到黑市去了?这么匆忙,好孩子,看来你也没有传言里说的那么信任你的手下。”
“既然是传言,最好别太信以为真,我不计较,但也不大度,传多了成了谣言,我人没死,还是会亲自动手的。”雷伯恩云淡风轻地整理着袖扣,“你在教堂咬我一口,也并没有传言里说的那么绅士得体。”
“谁让你的血的滋味那么让人着迷,这段时间它时时来我梦中,叫我魂牵梦萦。你呢,还在靠那些乱七八糟的草莓汁、番茄汁度日如年吗?”阿尔文似乎愉悦到了极点,按照常人的衰老速度,他看上去才将近四十,眼角的细纹一层堆叠一层,岁月在他脸上留下的痕迹多而不乱,有种受过细致保养的成熟风范,金贵的皮囊下是长年累月的阴谋阳谋,他脸上的笑容逐渐扩大,甚至很不在乎地用手杖敲了敲地板,“我们都是一样的物种,所谓‘绅士’‘风度’之类的说辞不过是拿腔拿调,你何必违背自己的本能和天性,把自己包装成一个所谓的……人?以七爵的身份也能和这个字眼挂钩吗?”
教堂里唱诗班的祝祷歌这时候起了,少男少女们童真而稚嫩的歌声穿透红场,零零散散的音符见缝插针地挤进温暖的花房,停在无声对峙的二人身旁,雷伯恩听劝地点着头,附和着说:“公爵说得在理,只是有件事我一直想不明白……你儿子死的时候,怎么没有一个人替他唱一首挽歌?”
合唱温柔,雷伯恩却笑得十足残忍:“他如果没死,今年也该成家了吧?”
一霎那,往事历历在目,雷伯恩的面容变得遥远而不真切,他的身躯和眉眼由大变小,几乎跟11年前的自己重合,下颌也削磨了成年后无孔不入的锋利和侵略感,幻化成了一个少年人的模样,半身好像还凝固着铁锈一样的血腥气。
“那小杂种,不死也留给我折磨,谁让你血族十三杀不亲自动手,自以为是地让他跑到我面前跟我叫嚣,活该吗不是?”
“是啊,当时他就死了,没有一个人怀念他,真可怜……”
14岁的雷伯恩那年已展露出25岁时的冷漠与残酷,阿尔文如蝙蝠血一般的瞳色仿佛只存在了刹那,他用掌根揉弄了两下山根,睁开时那双眼又如初时的颜色,淡金色的虎狼之眼中淬着胆寒的阴毒。
雷伯恩不止一次觉得,他那双眼生错了人,从面相学的角度看,宁缺毋滥的温情和烈火般的赤胆忠心见了阿尔文无疑都选择了徒步三匝、绕敌而行。
阿尔文哂笑:“雷伯恩,我不是来跟你置气的,许久不见,我是打算送你一个礼物的。”
雷伯恩却说:“如果你真有什么能给我的,麻烦到此为止,抬腿走人。这么美丽的地方,我不想让它染上污秽。”
“是吗?我也不想,不过这个礼物你一定会满意的……这样美丽的指骨,只有你才能配上。”
“我把你的杀父仇人推给你任杀任剐,切下了普林的一根小拇指,怎么样,痛快吗?”
订婚的戒指已经交换,激动人心的亲吻也已完成,布朗宁扶着未婚妻子的后腰,分别点燃了同心台最外围的两只蜡烛,在牧师的指导下,两人分别手执,共同点燃了矗立在透亮的心形玻璃杯中那支更为粗大的蜡烛。牧师合手宣誓,称新人已点亮同心烛,代表二人对家族的告别和彼此新生活的开始。
赫利乌斯始终如一地注视着兄长与他身旁的未婚妻子,百感交集,眼睛有些湿润,跟着一同鼓掌。
霍文来到她身边,在哄闹声里递给她一块手帕,赫利乌斯道了谢,看了眼他四周:“怎么只有你一个人?雷伯恩呢?”
霍文习以为常,也不打算替雷伯恩找补,答道:“他不爱参加这种仪式,能来已经算顶天的面子了,上半场就悄悄离席,可能溜进红场外面的花房或地下酒窖去了。”
赫利乌斯边聆听牧师最终的祝福边低声说:“也不单他,各族里本就没有几个真心实意的,只是第四氏族新上任的弗洛雷斯有些出人意料,听说他为人低调含蓄,跟你我本没有什么交情,居然也携了厚礼到场。”
霍文心照不宣地一笑:“可惜连东道主都没能见上一面,鲜花没能配上美人,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牧师及未婚夫妇由护戒侍从引着退场,引座员有序安排订婚仪式后的宴会坐席,一位斟酒童握着酒壶依次为各氏族倒酒,轮到第七张座位时,他扭头张望,空无一人。
筹备了大半个月、持续了一整天的订婚宴结束时接近零点,回去时,霍伊尔一反常态,异常活跃地在休斯旁边问东问西。
“哥,我好像没见到凯邦迪克家族的人,他们没来吗?第一氏族跟霍文氏族交情匪浅,这么重要的场合,那位七爵总不能不到场吧?”
休斯正对着长镜解外套上的金色排扣,工艺精湛的腕表在吊灯的反射下划出一道亮弧,抗磨蓝宝石水晶镜面在不同的视角下依旧美观,每一处细节都彰显着佩戴人的持重内敛。
霍伊尔不甚理解地问:“血族的宴会五花八门,重要的、不重要的一锅乱炖,有必要每次都搞得这么正式吗?”
休斯把外套交给管事的仆人,说:“对我们来说不重要,对于举办宴会的人来说或许意义非凡。你也不希望第三氏族因由大宴来宾的时候,到场的是一群捉襟见肘的混子吧?”
“意义非凡?哥你不如换个直接点儿的词,叫各怀鬼胎。”霍伊尔不屑地提了提嘴角,“就算咱们不当混子,难道能保证以后没有混子来我们这儿吗?”
休斯停下脚步看了他一眼,霍伊尔登时被镇住,感觉肚子里的蛔虫都被看得透透了,赶忙坐直了不再出声。
“你今天的话格外多,是因为见到了什么人,还是因为没有如约见到想见的人?”休斯洗了手,接过管家拿来的白色手套,一边戴一边问,“是那位七爵?”
霍伊尔身上的寒毛都要立起来了,几乎要从驼色沙发上蹦起来,听到那两个字心脏噗噗跳,却还是学着他哥冷静自持的性子,自认矜持地摆摆手,随意道:“怎么会,哥你平时出入九都,又参与过血族里那么多重要的决策,他的事儿我早听烂听腻了,哥你以前还说我老藏不住心思,这回猜错了吧?”
休斯面色如常,说:“这是好事,外界多传雷伯恩暴戾恣睢、手段雷霆,你少跟他接触,免得引火烧身。”
霍伊尔蹙了蹙眉:“哥,你居然也信这个?雷伯恩在外面的传闻那么多,不是还有人说他跟他祖父斗得你死我活吗,万一是乱传呢,谁能佐证?还有很多小族说半年前那两场血祭是他弄出来的呢,这么离谱的谣言也有人信……”
说到后面,霍伊尔也发现自己快停不下来了,话锋一转,抬头跟休斯对视,浅灰色的眼睛里裹着某样晦暗不明的东西:“再说第三氏族如今韬光养晦,劲头锐不可当,近百年来综合实力隐约有赶超第四、第五家族的趋势,我们为什么不能像联姻的第六、第十氏族一样,跟第一氏族也打通关系?”
休斯从霍伊尔张嘴“自证”时起就静静观望着他,等他最后一句说完才开口说:“霍伊尔,如果一个人的语言动作慢于他的肢体表达,再多的解释也是无济于事。提到雷伯恩的时候,你的脸已经出卖你了。”
霍伊尔摸上自己还没退热的脸,凌人的气势顷刻收拢回笼,居然结巴了一下:“哥,我、我……”
休斯对他这个弟弟的询问甚至没带多少探究的意味,那双浅灰色的眼睛还属于未经世事打磨的年轻人,17岁的年纪,任何想法通过那双没长成的眼睛昭然若揭,再过三到五年,等到黑色素沉积到富足得多余的程度,浅灰色变化为铅色,他或许才会摘下明亮的视角,给外界铺上一层真正厚重而深沉的底色。
休斯早年继任克莱尔家族,对霍伊尔抱有的不切实际的幻想有过切实的体会,但它仅限于“有过”的过去式,不融洽于暗流涌动的当下和以后。
“你收集传闻的本领日益精进,有没有听过雷伯恩是个手不能提、色厉内荏的琉璃瓶子的说法?”
霍伊尔认为这很荒谬:“哥,我见过他,他不是别人嘴里说的那种病美人,有得是本事和手段!”
休斯看了他第二眼:“你见过他?什么时候?”
“就……就在宴会上呗。”
“今晚入席到散场你都跟在我身边,没有自由行动过。从头到尾我只见过雷伯恩一面,而且没有上去打招呼,你之前没有见过他,怎么认出来他的?”
霍伊尔眼神有些躲闪:“他们家族历代盘踞在血谱第一位,认识的人、巴结的人那么多,谁一进红场旁边围的人最多,谁就是雷伯恩呗。”
“是吗?”休斯对他的谎言没留情面,“可我所说的‘一面’,是指我当初去九都的一面,并不是在订婚宴上。我今晚没有见过雷伯恩,或者说——他在我们来之前就提前退场了。”
一滴冷汗顺着霍伊尔额角跌下,休斯提醒他:“上个月,蒙城举办了一场声势浩大的晚宴,当时我去你的房间找过你,你恰好外出了,我没有追究。”
霍伊尔从他哥冷淡的声线里听出了不寻常的意思,赶忙抬起头承认:“哥,是那次,我是那次见到雷伯恩的!你别罚我,我假扮成侍从只是去给他送了杯酒,就看了他一眼,别的什么也没干!”他在回忆里快速搜罗着可说的东西,突然逮住一件,“还有,第四氏族新上任的那个掌权人也去了,他还取了个假名,伪装成弹琴的琴师接近雷伯恩,我只是为了看他一眼,你信我啊哥!”
过了很久,休斯叹了口气:“霍伊尔,如果你对他一见钟情,最好及时止损。抛开克莱尔家族自身跟第一氏族间的恩怨,还有魔夜跟庞戈之间的对峙,单看一个雷伯恩,就足以令人望而却步了。”
“哥……”
“我当然知道见过雷伯恩的人,没有一个不被他的样子迷住。你口中的第四氏族掌权人弗洛伦斯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他这次中途离开婚宴,足够说明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