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身为捕快,更清楚这一点。戴姑娘之后,你的格式已大致形成,但簟姑娘完全是你预料之外的人,你来不及准备,又必须要抓她。
“簟姑娘和寇元青在酒楼起了冲突,你在近处旁观,听到寇元青诽谤簟姑娘的清誉,说她怀了孩子。你尾随簟姑娘,见她喝了山楂糖水,以为她吃山楂是为了堕胎。于是你伺机将她掳走。你为簟姑娘催吐,又给她灌保胎药,她的衣服因此污损。所以几名女子中,唯有她被你换了衣服。”
白如依稍平复了一下情绪,才继续陈述。
“她还是个小姑娘,十几岁,人生有无限可能。她只是想读书,并未说自己一世不嫁人生子。你后来应该也发现了,寇元青信口诽谤,簟姑娘与他毫无龌龊关系,更没怀孕。但你不能放了她,必须要杀她。
“你给她找了个罪名,不守女子本分,穿男装,想读书。你故意偷了一套妇人的衣服穿在她身上,把她的头发梳成妇人样式,给她簪荆钗,把她丢在卖簸箕扫帚的小店门口。荆钗执帚,妇人之礼。可你也知道这罪名是强按给她的,她的母亲更是一位贤德女子——夫君亡故,未改嫁,孝敬婆婆,抚养三个儿女。你把簟姑娘装进麻袋,帮她完成来日为祖辈和母亲的最终尽孝之礼。你必觉得自己太懂礼数,太守道德了。”
史都尉听出白如依极力克制的声音中藏着的波动,犹豫要不要起身递给他一杯茶,程柏用眼神示意他不必妄动。史都尉摸摸鼻子,端起茶自己喝了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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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如依又踱了两步。
“你为簟姑娘保胎,又让她知晓罪过,需要的时间更久。再则,她是初五被掳,你多等一天,放出她遗体时,正好初八,又有八。只是,刚对好的日期,不得不再扰乱。计夫人的新铺子快定下,往后她可能不会经常独自往返于海港码头和旧铺子之间了,你必须尽快动手。十月十二,计夫人见了阮夫人,谈得似乎很顺利,你觉得不能再等,遂将她掳走。
“你是明州人氏,在衙门当了几年差,计夫人可能认识你,你很容易接近她。当日你应是带了一辆马车,找个借口让计夫人靠近,迅速击打令她昏迷,再装入马车。可计夫人并没犯你以为的过错。你逼她忏悔认罪时发现了,她非常疼爱自己的孩子,她求你放了她,因为她相公和她的三个孩子都在等她回去。”
计福妹的儿子阿庐是个非常淘气能闹腾的娃,上有姐姐,下有妹妹,他格外淘神也有博取大人关注的意思。想吃想买的东西,到不了手他就哭闹打滚。不好好做功课,溜出去玩,计福妹抓他回去,他时常一边跑一边嚷:“娘,我错了,别打我,别打我——”
其实计福妹不打孩子,非常生气也只轻轻在阿庐背后或肩膀上拍两下,这孩子的闹嚷乱叫街坊邻居都习惯了,谁也没料到,竟会被路过的袁恪当成毒妇虐待亲儿。
“你知道你抓错了,即便按照你的歪理,计福妹也是极好的女子。独自支撑生意,三个孩子和病弱的相公都靠她养。所以你杀她时有些犹豫,但你不能放了她,她认得你。你没怎么对她用刑,搜肠刮肚给她按了个罪名。你打算杀掉计夫人,原因之一是看见她不让孩子吃年糕。你把她放在石器店外,那家石器店卖磨豆浆的石磨,还有捣年糕的石杵石臼。你觉得她天天做豆花赚钱,没亲自捣年糕给孩子吃,孩子只能去别的小摊买,她拦着,舍不得钱,苛待孩子。可她只是认为小孩子不应吃太多甜的油的,你觉得洪夫人给孩子吃糖油之物是罪,计夫人不给孩子吃糖油之物也是罪。她们必须有罪。”
袁恪又闭上眼,维持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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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如依仍盯着他。
“而这些女子中,你最恨,最想杀的是朝楚。你以为她的母亲雪真当年帮助郎中与令堂私奔,致你兄长惨死,更让你经年累月被父亲虐打。母债女偿。而且你大概知道她真正做哪些营生。你在杀在簟姑娘、计夫人之前,甚至在杀戴姑娘之前,就打算杀了她。你盯梢计夫人的时候发现计夫人的相公鞠益满与眷春楼的粉香姑娘偷情,而粉香姑娘总去找朝楚,你觉得朝楚和她母亲一样,毁人婚姻拉皮条,残害孩童。你心中恨意之深,甚至在掳走簟姑娘的次日,去了一趟金霞观,点灯诅咒朝楚。你本打算十月初六杀朝楚,既然杀不了她,也要先咒她。
袁恪的眼珠动了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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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楚非常聪明,你让万婆带着雪真的簪子去找她,她起了疑心,暗中查万婆,很容易打探到你的岳父荷家,再知道你的身世。你不能让她查下去,她必须死。只是,褚英的人也暗中盯着她,你不便动手,一直在寻找时机。直到十月十六那天,朝楚与褚英相见,之后落了单……”
白如依语气一转。
“朝楚追查这事,是觉得这根簪子与雪真之死有关,所以她查往了另一个方向。”
雪真不会把这么贵重的首饰轻易送人,朝楚得知袁恪过世不久的父亲也在衙门当差,觉得这根簪子可能是袁父留下的,袁恪整理遗物时发现,心存疑惑,托人找她询问。
雪真的同伙栗婆被抓到衙门,死在牢中,朝楚怀疑,是衙门里的人收了杀雪真之人的好处,把罪名栽给栗婆,灭口。袁恪父亲的金簪可能就是那时得来的。
朝楚觉得,她若找袁恪询问当年之事,袁恪或者不知道,或为了父亲不会承认。她发现袁恪的父亲恰好埋在雪真出事之地附近,便借给人看风水之机接近袁恪父亲的墓地,意在敲打杀雪真的真凶,她已发现袁仁与雪真被杀的关联。
但,此举更敲打了袁恪。
“朝楚跑到令尊墓地附近给人做法事,你肯定会有想法。你想,这女子果然妖异。令堂私奔之事,绝对和雪真有关。”
袁恪的眼珠再动了动,双眼缓缓睁开。
“那妖女是九月初在墓地帮人做法,当时洪氏没死,后面几个更没死。若如你所说,我是凶手,妖女如此举动,令我心中恨意更深,十天后,洪氏死,她岂不也算凶手之一?”
他头向一旁微一侧,扫视程柏、柳知、史都尉,再望回白如依,咧咧嘴。
“我方才只是说,如果。我绝不是凶手,从没杀过人。你这文狗只管信口胡扯,也看扯不扯得圆。”
白如依面无表情盯着他。
“你杀人,是因你歹毒,凶狠,毫无人性。朝楚的追查改变不了你的本性,你做什么都和她无关。她的品性更与你天差地别。她虽做江湖生意,有虚假手段,但本性善良,并未害人。她真的很聪明,查到袁仁,得知令堂当年的事,便推测出令堂并非私奔。女子突然不见了,她的相公说她跟人跑了,这样的事不算罕见,她更能想到真相。洪夫人的夫家找她占卜,她借口扶乩,透露了令堂之死的真相。她为什么这样做?或她已经想到,这些女子之死与你有关。”
借神异之名做江湖营生的少女,最擅长揣测人心,根据些微线索挖掘隐秘。
袁恪喉咙里咯了一声,似听到了一个笑话。
白如依轻叹一口气。
“可惜,她太执着于查清雪真之死的真相,把这个案子与雪真的事关联过密。她猜你有嫌疑,不确定你背后是否有他人指使。她用了一个非常冒险的方法,想钓出真凶。
“十月十六,褚英与她相见,她在之前故意做了很多事,引起你,还有她以为的幕后之人的注意,比如为洪夫人做法事扶乩。十月十六那日,她特意穿了一件很醒目的衣服,她觉得凶手不会放过这个趁她落单除掉她的机会。她见到褚英,有意激怒褚英。她离开褚英的小宅,你发现褚英没派人继续盯着她,于是一路跟着她,在字画铺旁的花圃处将她打晕掳走……”
袁恪喉咙中又咯咯几声。
“这故事可编得太不圆了,若她有意钓出凶手,怎会任我掳走,什么后招都没有?不下好钩子,设妥圈套,怎配称钓术?白白被掳走岂不是个笑话?聪明在何处?”
白如依道:“她算错了一些事。”
程柏与柳知神色凝重,史都尉眼中闪过一丝困惑,继而倒吸一口气,捶了一下腿。
袁恪哈哈大笑:“你不会是想说,她以为,褚英仍派人护着她吧。她钓我出来,褚英的人便可将我抓个现行?哈哈哈,怎么可能,她一个孽种妖女,竟当自己是小姐,真把褚英当亲爹,做梦这个爹会护着她?褚英派人盯她,是防她作怪,即便褚英的人在场,她当场被人剁了,褚英的手下也不会管。只要她别有丝毫牵连到褚英就行。螳螂盯着树上的知了,难道是给知了当保镖?”
程柏道:“如此,你承认自己是凶手?”
袁恪正色:“禀大帅,小人方才只是戏言。白某故事编得太离奇,小人不禁感慨几句。小人绝非凶手,此处亦不是公堂。大帅与府君熟知律法,应知……”
程柏打断他的话:“对,堂审之前,你随时能翻供。本宪仅是随意一问。”
袁恪恭敬伏地:“多谢大帅英明。”
史都尉与桂淳等人直磨牙,唯能暂时忍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