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黎潋寒近乎愤怒的目光中,楼晚桥露出了一个近乎挑衅的、堪称恶劣的笑。
“陛下,”她语气恭敬,一如曾经早朝时那般虔诚,与此形成极尽反差的是毫不在乎的眼神和轻声吐出大不敬字句,“臣——来取你的命了。”
日光穿透云层,在刀锋上反射开来,刺痛了他的双目。
只是一瞬的停顿,黎潋寒反应极快,他抽手拔出长剑挡在眼前,鬓边有一束头发被削落,在无风的空中缓缓落下。
黑发映照着他黑沉如墨的双眸,里头似有寒冰在燃烧。
愤怒,屈辱,不甘……
太多东西盛放在里头,漆黑的双眼如同金贵的器皿,将许多种晶莹剔透的宝石杂糅成尖锐的刀刃。
楼晚桥看着他,好似看到这些年来糊在宫墙上的鲜血。
那些认识的、不认识的人,有的死前在涕泗横流地求饶,有的仍存一口气高声谩骂,最终成为朱红宫墙上更鲜艳的颜色,然后与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渐风干,成为腐朽的过往。
数不尽的冤屈被穿墙而过的风吹散,而后堵在高大的宫门内,无法穿透。
她鬼使神差地说了句:“你也有今天么,陛下。”
剑上的力量如此大,以至于他的手臂都在颤抖。
什么时候,到底是什么时候……
忽略了哪一步?!
黎潋寒知道现在不是分心想其他事的时候。
这里是皇宫,莫说是皇宫了,四海之大皆是皇土,四境之内都是他的地盘。
楼晚桥名不正言不顺,只要将其捉拿住,其他事就好办多了。
有人在一旁高呼救驾,众目睽睽之下,楼晚桥的招式复杂诡谲,他抵挡得有些吃力。
黎潋寒猛然意识到,楼晚桥好似在背水一战。
这样对她而言有什么好处?
“楼晚桥!”黎潋寒咬牙怒吼,“你是要造反么!”
“造反?”楼晚桥像是听见了天大的笑料,“当年造反的人是谁,应当不必我昭告天下了吧?”
黎潋寒神色一变:“你说什么?”
“这些年顺风顺水惯了吧?你以为用刀剑就可以掩埋真相吗?”楼晚桥唇角上扬,扯出一个讥讽的笑,“我可是……等待今日许久了。”
刀剑碰撞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楼晚桥面色不改,绣春刀破空砍去,一招一式都奔着黎潋寒命门而去。
她带的人不多,但都是数一数二的精英,足够为她争取时间。
何况主力部队就在皇城周围,只要内部有接应,那么里应外合只是时间问题罢了。
为了这般日子,她可是精心布局了许久……是从何处开始的呢?
楼晚桥细细回忆了一下。
应当,是从柳家被大火烧尽的那个雪夜吧。
今天是个好天气,如此时辰也是算准了的,不偏不倚,正是那时那刻恰过乌云,恰巧能藏起她的锋芒。
而后在一瞬间,蛰伏数年的锋刃与阳光一同出鞘。
敢在今日出现在此处,必然是有原因的。天时、地利、人和,一样都不可缺少。
除此之外,还须得名正言顺。若非是有万全的准备,否则就是将余下的人推向深渊。
云王,端王,甚至是黎月生,都可以是她的助力。
这场计划,在她眼眸中酝酿了千万次。
黎潋寒看着她的双眼,竟一时望不见这人的情绪。
他曾不屑于关注楼晚桥这种人的动作,以为无论她如何怎样总是会掌控在自己手中……终究只是匍匐在他脚底下的人罢了,又如何能掀得起风浪?
但如今似乎,天数变了。
回忆很慢也很快,就发生在一念之间,又好似过了几十年那样长。
黎潋寒的眼眸中突然浮现出一幅光景。
那是不知道在多少年之后了,楼爱卿一身官服,此时已官拜一品,是朝中不可多得的重臣,是他的肱骨之臣。
大理寺在她的掌控之下少有冤情,真真应了那句断案如神。他低头间只见她匍匐在宫殿的红毯之上,嘴里高呼吾皇万岁。
于是黎潋寒很满意地垂下头颅俯视她,绣着金丝龙纹的黑靴踩上那干净的肩膀。她的官服被打理得一尘不染,面上冷峻,眼神都是淡淡的,却偏生在对着他时流露出几分微不可见的臣服。
黎潋寒很满意。
就该是这样的。
他纡尊降贵般伸过手去,在即将覆上她发丝的那一瞬间,手腕猛然被人狠狠攥住。
黎潋寒自看不穿的未来中猛然回神,正好看见未来里金殿上的那张面容正挨得极近。他说不清为何会想到那般久远飘渺的未来,就好像在某个时刻“理应如此”发生一般。
“皇帝陛下,”楼晚桥的声音近在咫尺,却又好像隔着很远的雾气从遥远的彼方传来,“是在走马灯吗?”
他猛然抬眼,看见她笑了。
黎潋寒实则很少见到她笑,几乎没有。也曾听闻一些朝廷上的传言,说是大理寺少卿在办案时,确切来说,在手刃敌人时,罕见地会露出某种意味深长的笑容。
当然,他从未见过。
所有的所有如潮水一般奔流而去,最后如同大浪淘沙一般,脑海里只剩下唯一的念头。
楼晚桥,反了。
她要造反!
他精心运营了数十年来的大局就这般毁于一旦么?
黎潋寒反手握住那只紧紧扣住自己的手,一双狭长冷冽的丹凤眼死死锁住她的面容:“楼晚桥,朕知道你的秘密!”
楼晚桥眉梢一挑,并没有丝毫停顿:“哦?什么秘密?”
他压低声嗓:“关乎你身世的秘密。”
“嚯!”楼晚桥唇角向上微扬,语气里带着一些难以置信,“堂堂帝王,怎么沦落到如今这般地步了呢?难道——这是你在恳求我的态度吗?”
他看见她的眼底有嘲讽有恶意,甚至带着细微的俯视,却唯独没有预料之中的畏惧。
不等黎潋寒回答,她放眼去环顾四周,观测如今的场景。
现在大局已定,她前期的准备工作实在充分,在这样一个晴朗的午后动手,黎潋寒必然会提前有预警。
那很好,就怕他没有准备。
如今端王在她手上,黎蘇也是她的棋子,就在这几日闻雪驰飞鸽传信,他也已在回京的路上。
楼晚桥站在高台上,放眼远眺,茏葱的草木景象尽收眼底。
远处是湛蓝的天空,是流淌的河流,是飞禽走兽,是明媚的骄阳。
日子还在后头……日子还在后头呢。
但是走到如今又何其困难,她一步一步,从那位柳家树荫下不知名的娇娇,慢慢往前走。一步一个脚印,深深印在了流淌的血迹上。这条路上难以回头,是她用那把绣春刀亲手斩下的头颅,有的怒目而视,有的含恨而终。
但那又如何?
柳宛乔是最早死的那一个。
她的鲜血最先浸湿这派土地,在多年前的夜晚,与柳家十几口人一起,最先死在了这条路上。
从此以后,只有少年楼晚桥手持长刀,孤身一人,踏入这条再无归途的暗暗长路。
楼晚桥回过神,她在皇城四周布置的兵力已经控制了周围的人,除此之外还有穆云骄的人,这不是她们的第一次合作,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如今她的精良部队已经攻占进来,一切都是那样顺理成章。环顾四周,皇宫守卫与那些个大臣也被控制住,若有反抗者原地斩首。
在这些年的摸爬滚打中她渐渐悟出了个道理,譬如——
流了些许鲜血之后,方能诸事顺遂啊。
楼晚桥向来是一个稳妥的人,不过曾经梦到过无数次的场景,曾经为此设想过许多次的场景,如今来看,好像也不过如此了。
云王不过如此,端王不过如此,那位从不见硝烟的战斗里脱颖而出的皇子,好似也不过如此。
胜负已定,成败在此。
单论单挑的武功而言,黎潋寒并不敌她,没有了皇宫里那些士兵的保护,一对一来看黎潋寒没有胜算。
数十年磨一剑,虽谈不上“不费吹灰之力”,但实话实说,这确实算不上她战斗生涯中的难关。
一步步走来的过程,才最是艰难啊……
如今那把伴随她多年的绣春刀就架在黎潋寒的颈侧,他面色难看,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攥着,满是不甘。
有一个念头在楼晚桥的脑海间恍然划过。
原来当年害得她走投无路的帝王,好像也不过如此。
“黎潋寒,”这是楼晚桥第一次在他面前直呼其名,若是以前,定然会被安上一个大不敬的罪名,“你还有什么话说?”
“成王败寇,走到今天这步是朕棋差一招,无话可说的。”黎潋寒冷哼一声,“但你就赢了么?名不正言不顺,你如何向天下交代?”
“天下?”楼晚桥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词汇,诧异地看着他,“可是黎潋寒,你在位这些年也不见得将天下治理好啊?赋税苛刻,百姓疾苦,你又可曾给天下一个交代?严冬大雪,你在皇宫之内锦衣玉食歌舞升平享乐之际又可曾知晓百姓饥馑挨饿受冻?”
黎潋寒一愣:“朕不……”
“好了,我常常杀死的那些人总是因为话多而死得快,陛下还是早日退位吧。”楼晚桥在他耳边低声道,“至于交代,自有你的好皇弟们排着队来。”
她拍了拍手,准备请出黎蘇进行最后一步的仪式,以便改朝换代得名正言顺。
正当此时,不远处一篇骚动。
楼晚桥抬头望去,见有人骑于马上,手中长剑泛着日光,让人看着晃眼。
马上那人也是熟悉面孔,正是端王黎烈。
她眉头一蹙,黎烈怎么来了?
他这时候不是应该在……
光听周围动静就知道他带了许多兵马来势汹汹,顷刻间便在周围密密麻麻围了一圈。
眼看着他勒马停在祭台之下,楼晚桥利索押了黎潋寒捆好,而后朗声开口:“端王这是何意?”
黎烈眼眸微微眯起,仰着脑袋与她遥遥对视:“少卿,吃独食可不好啊。”
嚯,看来这端王也并没有他这些日子以来装的那么蠢啊。
虽然不知道黎烈发的什么疯,但脑子好似不正常了一段时间。按照多年下来楼晚桥对他的了解,实属是有些看不穿了。
不过如今好似变回了之前的模样……
楼晚桥笑了,眼皮懒懒一垂,薄唇轻起:“你又算个什么东西?”
黎烈没有回答,而是转而扫视一圈将那些被控制的大臣和皇家守卫尽收眼底,而后高声道:“有乱臣贼子挟持君王,臣等特来救驾!”
黎潋寒闭上了眼睛。
他可不会蠢到认为黎烈真是来救驾的。打着“清君侧”的名号平定之后第一件事就会在这件事中让自己“失手”死于“乱臣贼子”之手。
不过此时在他劣势,无论最后的胜者是谁都决计不会放过他。若要破局,除非……
“乱臣贼子?”楼晚桥嗤笑一声,“怕是另有其人。黎烈,你自诩聪明善战,又可知从头到尾都被人蒙在了鼓里?”
黎烈踏着阶梯往上走,他神色不改,在众目睽睽之下站定在她身侧。而后附身贴近耳畔,轻声道:“乖,别在这儿闹,等我做了皇帝,自让你位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楼晚桥撇撇嘴,眼里闪过一丝不屑:“端王多虑了,我想要的位子,只有万人之上。”
“你……”黎烈看上去有些错愕,离他们本就不远的黎潋寒听到了面上也划过差异。
她眼里带着笃定:“斗了这么多年,今日也是个了结。我们本就是不死不休的关系,虽然不知道你先前如何,我也不会手下留情。一人之下?黎烈,你当真不知道吗?我想要成为的……”
从来都是那“一人”而已啊。
黎烈死死盯着她:“楼子照,不要意气用事,除了我还能有谁?你明明知道……”
“黎烈,不要无理取闹。”楼晚桥语气平静,学着他说话的语调,“你明明知道我是个怎样的人。”
她不欲多话,看向祭台之下的那些人,手臂缓缓抬起,亮出了一块令牌。
“本官,清君侧,扶新帝,乃民心所归。”
随着她的话音落下,黎蘇自一群甲卫中走出。他身着盔甲,神情冷冽,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