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殿下微挑了眉眼,认真打量眼前这仍未卸下一身风尘的昔日金兰。
目含血丝,口唇干裂,一身浸湿的衣裤还未来得及换下。
只有一双泥泞的湿靴歪在一旁。
小厮们捧来的干净衣裤鞋袜就搁在他身旁。
却和桌上斟了满碗的清冷茶汤一样,似是从来都未被动过。
他是真的担心阿婉么?
还是也在惦着那个曾让他担心过的相似故人?
世子殿下无奈叹息,心中火气早已草草息了大半。
只是面色依旧不善,又盯了对面问话的人半晌,才大人大量递出个安抚的话头:
“她没事,大夫说,就是伤口未料理好,又路途疲惫,受了些风寒,用点药,休息几天就好了。”
“她人醒了么?”
问话的人不依不饶。
“还没有,不过大夫说没什么大碍,只是受了累,睡得沉,过了今晚就能醒了。”
“是么?那就好。”
问话的人终于放松下来,卸去枕戈之势也似,重新缓缓坐回桌边。
他未去碰那手边茶水,也仍未急于去换衣裳,只是一手摩挲着什么物事,兀自出神思量什么。
杜琰则不知他在想些什么,可见他三两句话便将此事轻巧搁下,心里那点刚熄的火就又没来由忽地窜将上来。
果然不过是钦差皇命应付一场。
得知差事无差,便不肯再多费半分心思了吧。
世子殿下心里想着。
爹从京城寄回的家书,里面提及阿婉丫头如何未能如愿,才从京城黯然出走之事,一声向着自家人的冷笑便忍不住脱口而出。
他看着桌边人不紧不慢阴阳道:
“这一趟有劳梁将军了,大老远地把舍妹从襄黎城送回来,今日将军暂且就在府上歇下。若是没有其他要事,将军也不必在此耽搁,何日返京尽早启程便是。”
“……我恐怕一时半刻还不会回去。”
微讶过后,对面人不急不恼。
只将手中摩挲的物事摊开来,远远亮给杜琰则看:
“皇上让我送郡主回来,顺便配合殿下督查军务。北疆危机虽解,可旬月内还是不可疏忽轻心。”
“……”
世子殿下盯着那人手中的御赐金牌,胸中那点还没泄完的火气,这下又被生生噎了回去。
个把月前才班师回朝的凯旋之师,锋锐犹在军纪严明,哪里需要朝廷千里迢迢派个征夷大将军来协助他督查什么多余军务。
画蛇添足,多此一举。
此事必是另有蹊跷。
公私分明的世子殿下,在这公事上还认真地一番思量,末了才转到这私字上细细琢磨。
爹在信上也有意说起,皇帝陛下近日也是月老上身,对把这一对撮合成事很是有心。
先前阿婉在京城时,就百般纵容,千般安排。
惹得有些老夫子的言官忍不住直往上递折子,絮絮叨叨左右念叨着不合体统。
他原本还很好奇,这所谓的不合体统到底有多与体统不合。
如今看来,莫不是……
杜琰则眯眼盯着对面的梁大将军。
对方也正此时无声胜有声地与他对视。
不久前还一道沙场点兵共计奇谋的同袍之谊,短短几个来回便点通了对方眼中那一点你知我知的心有灵犀。
上命钦许,假公济私。
这于体统果然是相当不合相去甚远。
杜琰则只觉眯起的眼皮无力地跳了两跳。
左边右边加在一起,也分不清究竟是财是灾。
没脾气地苦笑一声,他抬手冲对面抱了抱拳:
“那就有劳梁将军了。”
对面人亦起身还礼:
“不敢。”
言之凿凿,客套有礼,却都是揣着明白装糊涂的虚与委蛇。
可被这表面公事拿捏得再死,有些不知当讲不当讲的直言还是要说的。
他缓步走到桌边坐下,又等着桌对面站着的人与他一同落座为安。
桌上的茶依旧凉着。
两个人谁都没有开口。
许久。
炉中的炭火噼啪一声脆响。
杜琰则终于斟酌着字句开了口:
“你留在这儿我没什么好说的,可是阿婉她……”
忽然抹去了敌我有别的寻常语气。
余光里,那人缓缓摩挲御牌的手跟着停了下来。
杜琰则轻叹口气,续道:
“她终究与婉仪皇妹不是一人……。”
“我知道。”
拿捏着分寸的话还未尽力说全,身边人已经出声将他打断。
杜琰则扭头去望。
那人也刚自怔忡间回神似地抬头望他。
“我知道。”
他复道,
“我也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一双毫无混沌之色的眼,隔着雕花描漆的茶桌沉沉望来。
毋庸彼此多言的坦率直白。
杜琰则见识过这双眼与他同在后方军帐中,只消一个对视便知彼此奇谋同出的默契。
如今只此一眼,他也便知道多余的话终究是不必再说。
带兵有方的人,也理应最善识人。
他说他自己并不糊涂,那他是不是也该如以往与子同袍之时那样再信他一回。
“好,那你就先在府上休息一日,后日一早便与我一道同去大营。”
他没再提起阿婉。
那人也不再就此多问。
他复又朝杜琰则垂眸拱手:
“那就有劳殿下了。”
一如他此行的目的当真只是公事公办。
杜琰则同他告辞出门。
入夜的冬日愈发月朗星稀,云淡风寒。
杜琰则站在廊下,抬头望天。
来时的火气早已消解弥散,心中所感竟是有些释然。
好像事情的发展原本就应该是这样兜兜转转纠纠缠缠。
有心的人揭幕,动心的人续章。
唯有如此,才不会是无趣的独角戏一场。
才能叫他这个观戏的局外人不至空唏嘘一番,空欢喜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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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婉头一次从昏睡中醒来,近午的日光正照在窗棱上。
病热刚退,人仍昏沉,只就着小丫头杏雪捧到跟前的茶盏喝了些蜜水热茶,就又倒在床上沉沉睡了过去。
一早去了佛堂为她诵经祈福的燕王妃,得到消息匆匆赶来,看到的就是自家闺女身陷锦被重又睡熟的昏沉模样。
杏雪告说,郡主热退醒来并无不适。
燕王妃才又放下心来,重又回去佛堂跪拜。
阿婉再醒来时,已是入夜时分。
房中燃着几盏烛火,炉中炭火烧得暖意融融。
隔帘听见堂屋有人低声言语。
阿婉听音辨人,哑着久睡的嗓子喊了一声:“大哥?”
帘外杜琰则闻声挑帘而入,一脸放下心来的欢喜笑意:
“哟,小祖宗,你可算醒了。”
跟进来的杏雪却是一脸欲言又止。
门外依旧有嬷嬷低声指挥丫头们搬凳挪椅的动静。
阿婉撑着身从床上坐起,一面问她大哥:
“你又在我屋里搞什么名堂?”
“没什么,”
杜琰则抢至床前伸手扶她,一面笑盈盈随口解释,
“就是在你房门外挂了两串狼牙串子,是赫恒那小子送来的。说是他们项族人用来给病中之人驱邪的物事。这般大小匀称又有些年头的市面上不好找,还是他从族中老巫医那里专门请来的。”
赫恒是他的军中副将。
早些年入归中原的项族人,其中也有不少同他一样的大好男儿在大周军中效力。
捧了热茶上前的杏雪听完才又拍着胸口喘气:
“原来是来给郡主驱邪的。奴婢还以为是做什么用的,白森森的两串,看着怪瘆人的。”
这胆小丫头,一点她家主子的风采也无。
阿婉恨铁不成钢地在她脸上掐了一把,接过她捧来的茶盏慢慢送到嘴边:
“替我谢谢赫大哥。”
“嗯,已经替你谢过了。”
多月未见才又重新说上话的兄妹二人,经过这一场离别波折,面对面时竟生出些时过境迁的陌生恍惚。
杜琰则瞧着自家妹子,心中感叹,这小丫头真是经了些历练了,当真比往日成熟稳重了不少。
阿婉却是低头瞧着杯中热茶,心里琢磨着这人长大了就是麻烦。
以往有什么烦心事,都能如同倒豆子地跟大哥抱怨,可如今这些个剪不断理还乱的情长情短,却是想张嘴却不知该先说哪端。
“身上的伤还疼么?”
“还好,没那么疼了。”
“你这丫头也真是,在外没事逞什么英雄。在襄黎城闹那么一出,爹娘和我都快被你吓出病来了。”
担心埋怨的话还是没忍住张口便来,
果然再怎么成熟稳重,也还是要遭他这个当哥的教训。
阿婉自知理亏。
可凭着多年的斗争经验,不必想也知道当如何避重就轻:
“……我这不是好好的,人都回来了么。”
杜琰则气得一声冷笑,点她的手指差点没戳到她的伤口上:
“都在城头给人当了活靶子了,还好意思说自己好好的。”
终于有人把自家这叫人操心的郡主好好说道说道了。
一旁的杏雪一面点头帮腔,一面指挥着两个拎着食盒的小丫头把热乎乎的清粥小菜汤药点心摆上桌。
桌边地上置着昨夜多添的络纹熏笼。
新当值的小丫头生手生脚,告退时只顾着避开这熏笼,却一扭身差点撞在另一侧窗下置着物事的矮脚木几上。
几上摆得端正的红漆托盘,连同盘中的整齐裘氅,一并摇摇欲坠着朝几边歪去。
杏雪眼疾手快上前去扶,一把按住了衣袍一角,却还是让半边衣裳堪堪落了地。
“哎哟,你个笨丫头。”
她一面手忙脚乱捞起地上的大氅拂灰,一面絮絮数落起那粗心的丫头。
这可是那日梁大将军送郡主回来时亲手裹在郡主身上挡风避寒的重要物事。
寒风冷雪里,不知寄了多少深重情义切心关怀。
她特意吩咐浣衣房仔细清洁打理了送将回来,还指着自家郡主睹衣思人,借着衣归原主之机再与她的梁大将军好好叙叙前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