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洛安城萧索尽显。
阿婉失魂落魄地走在外城冷清的街巷间。眼看已经到了该用午膳的时候了,她却一点也不觉得饿。
她已经记不得自己是如何从月薇姑娘的画舫上离开的,满脑子都是方才听到的故事——
关于温婉淑雅却体弱多病的皇姐婉仪公主,关于自己竟与她有七分相似的容貌,还关于当年那段被坊间津津乐道的美丽公主与少年将军青梅竹马的传说……
婉仪的病是娘胎里带来的,本就时好时坏,三年前因为和皇帝表哥一起出外狩猎,染了风寒一病不起,不出两个月就香消玉殒了。
那时正是与北夷酣战之际,梁铮正跟着梁老将军在外征战。待他立下卓然战功回返京城,两人已是天人永隔,连最后一面也没能见上。
原本一段英雄美人的佳话却成了抱憾终身的绝唱。
从前为了方便婉仪出城散心,身为兄长的皇上在外城为她修了公主府。待她薨没,皇上悲伤负疚,将外城她曾住的公主府空置了整整三年。
前不久梁铮在北疆又立战功,皇上便答应把公主府赐给他做府邸——就是阿婉初到京城的那一晚,在厅堂墙上留下墨宝的那座大宅。
这本是一件皇家里寻常的悲伤旧事,却在阿婉来到京城以后成了不可言说的隐情。
只是因为她与婉仪皇姐的容貌是如此相似,每一个见过婉仪皇姐的人再看见她,都会想起已故的旧人。尽管她们二人的性情迥然不同。
于是,之前的一切匪夷所思都有了答案——
那晚初见时梁铮窥见她容貌后的反应,和他一直寻她到客栈来的执着;她入宫后所有人都视她为异兽的目光,和皇祖母喊她的那声“婉儿”;军营里,朝堂中,所有初次见她的人,都是那样一副欲言又止的神色……
洛仙居里的那个说书先生,还未说出的就是这段故事吧。现在想来,他的突然离开也变得很是可疑。
袁沐的那个“此时此世”当真是没有骗她,却让她继续南辕北辙地追着自以为的幸福。
皇帝表哥不许众人提起婉仪皇姐的旧事,只是因为一片好心地想要让梁铮释怀,促成她与他的好事,可是却让她走得艰难又无望。
梁铮在面对她时的种种推避,退让,犹豫,隐忍,也全都变得可解——他爱的本就不是她。他对她的容忍和退让只是因为君臣之仪,因为她是皇帝表哥推给他的麻烦。
即便他对她好,也只是将她视作婉仪皇姐的替代。他的眼里怕是从来就没有婉心这个人。
还有袁沐。
月薇姑娘言犹在耳:“最可叹的是袁公子,他也一直仰慕婉仪公主。却因为公主与梁将军两情相悦,而只得远远守望。婉仪公主恐怕到薨没都不知道他的心思。”
月薇姑娘瞧着她的目光迷离微涩。
心思细密的她怎么会不明白月薇姑娘的意思——她一直视为好友的袁沐也因为她的相貌而对她另眼相待。
阿婉就这样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着,任凭两条腿把自己带到随便什么地方,最好远远离开熙攘的人群,到没有人能找到她的地方去。
遇见月薇姑娘以前,她还因为梁铮和袁沐远离京城而烦心抱怨,此时她却万般庆幸他们二人不在身边。
如果月薇姑娘说的都是真的,那她就真的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梁袁二人了。
眼前蓦地出现了熟悉的大门。阿婉抬起头来,正好瞧见门楣上“征夷将军府”的乌木牌匾。
阿婉发了一会儿呆。没想到绕来绕去,还是绕到了他的门前。
应门的管家一眼就瞧见了她,连忙上前施礼:“郡主,梁将军还没回来。”
她对他的纠缠真是尽人皆知了。阿婉轻咳两声,掩饰着尴尬:“我是来找朱阔问点事情的。”
管家好生奇怪:“朱阔那小子跟着梁将军去北疆了,您不知道么?”他是真以为阿婉对将军府的事了如指掌。
“哦。”
阿婉的闷闷不乐让老管家不知所措:“郡主想知道什么,也可以问老夫。”
“……嗯,其实也没什么……”
“……还是郡主想进来歇歇脚,喝口茶?”老管家断定她是相思成灾要睹物思人了。
“嗯,也好。”
老管家亦步亦趋地跟着阿婉往梁铮所住的内院走:“郡主先在院中歇歇,老夫去给郡主沏茶。”
“嗯。”阿婉心不在焉地点点头,信步朝内院走去。
曾经两次光顾的内院里,此时悄无一人。
阿婉立在院中,一下子就瞧见了那间上了锁的房间。
梁铮说里面“有很重要的东西”。
那时候她无比好奇里面究竟放着什么,现在她好像能猜到些什么了。
她走上前去,轻轻抚摸着门上的那把铜锁。没有锈迹,看来是经常被打开的。
庭院里静悄悄的,没有人看着她。
阿婉从头上取下发簪,将它的尖端熟练地插进锁孔,左右摸索着一扭,只微弱的“咔嗒”一声,铜锁便应声打开了。
阿婉推门走了进去。
正对着门口的墙壁上,一位眉眼熟悉的女子静静立在画中。宫扇罗裳,环佩相饰,浅笑嫣然之中却不失皇家公主的端庄素净。
画像一角铁画银钩的小隶——“此生所爱,唯有婉仪”。尽管阿婉从未见过梁铮的字,却知道那一定是他的笔迹。
外面远远传来老管家的呼喊:“郡主,郡主。”
阿婉不答,只是默默回身关上了房门。
老管家的喊声在院门口停留,然后又匆匆离去。内院里又恢复了方才的安静。
阿婉静静打量书架上的摆设,它们大都是女子用的物件,碗盏香炉,梳簪耳环,一件件摆放地极整齐。
书桌上还放着几幅或卷或散的画像,都是墙上那人的面孔。或坐或立,或嗔或笑,眉目间是说不出的多情温婉。
桌角的镇纸边,有一团被揉皱的纸笺,隐约可见纸中墨迹。
阿婉伸手将它拾起,一点点展开。
横竖满纸都只有两个字——“阿婉”。墨色深沉,笔迹轻草,写字之人大概正在心猿意马地思念着谁吧……
阿婉,阿婉……婉儿,婉仪……
原来这都是皇姐的名字。
怪不得中秋那日,他怎么也不肯叫她一声“阿婉”——他怎么舍得把婉仪皇姐的名字给她?
阿婉觉得自己的心渐渐沉入了看不见的湖底,整个人也像在虚浮的水面上漂着,没有去处,也不知道该找谁问路。
她觉得伤心,却没有哭。胸口像是堵着一块棉絮,塞住了杂乱的念头,也吸走了她的眼泪。
她就这样静静地坐着,瞧着眼前的画像和纸笺发怔。
看着看着,纸笺上那个被人唤过多少次的名字渐渐变得陌生,那个“婉”字竟成了叫不出的奇怪符号,就连原本与她还有几分相像的画中人,也越来越像是个陌生人。
阿婉忽然很想看看自己在画像里的模样。若她也在画上,那和画上的婉仪又会有几分相似?
她想起了宫中的南熏殿,那个存放皇家画像的地方。
她要去看一看。而且私心里,她还想找别人证实月薇姑娘说的那些话。尽管眼前的所见几乎已经说服了她,可她还是压不下心中的那丝侥幸。
阿婉茫茫然从屋中走出来,像从未进来过一样锁好门上的铜锁。
面对惊讶于她又忽然出现的管家,她只说是在梁铮的书房里看书入了迷,没有听到他的呼喊。
老管家目送她离开将军府,满腹狐疑地猜测着她究竟是看了什么书,才会变得这样神色黯然。
阿婉执着皇帝表哥御赐的金牌在皇宫里畅行无阻,直奔南熏殿而去。
路过通往前朝的御景门,正好看见皇上身边的总管郭公公领着几名宫人往后宫走来。
郭公公也看见了阿婉,以为她是来宫中寻燕王的,便体贴地道:“郡主,燕王殿下正在御书房和皇上议事,您要不先去慈宁宫等上一会儿?”
“我不是来找我爹的。”阿婉想起静妃娘娘的话,在皇帝表哥身边伺候的郭公公一定有南熏殿的钥匙,“我要去一个地方,需要你来帮我。”
“需要老奴帮忙?”
阿婉点头。她屏退了其余的宫人,才对郭公公道:“我要去南熏殿看看。”
“南熏殿?”郭公公小心地打量着阿婉的神色,“郡主去那儿做什么?”
“……我想去看看我自己的画像。”阿婉尽力让自己看起来纯良又无害,“还有我爹和大哥的。来宫里这么久,我都没有见过。”
“这——老奴得问问皇上……”
“我就进去看几幅画像,还需要惊动皇兄?”
郭公公辩不过,只好跟着阿婉来到南熏殿。他用钥匙打开殿门,阿婉随即走了进去。
冷清的大殿里摆放着一排排柜架,精心收置的画轴摆放其上。深秋午后的阳光里轻尘飞扬。
郭公公跟在阿婉身后:“还是让老奴来帮郡主找吧。”
阿婉也不推辞,任由他把爹和大哥的画像拿给她看。其中一张爹尚在弱冠时的画像还真让她惊喜了一番。
只是她的欢喜只有恍然一瞬,郭公公从女子画像中抽出她的画像时,她也从相距不远的架子上拿下了婉仪皇姐的画像。
郭公公瞧见她手里的画像,瞬间变了脸色:“郡主,那是婉仪公主的……”
“我知道。”阿婉朝他笑笑,自顾自地打开画轴外的布袋,“我就看一眼而已。”
郭公公有些无措,他忐忑地打量着阿婉的神色,揣测着她此举是偶然还是有意。
卷轴在阿婉手中缓缓打开,画像上的女子端坐榻上。与在将军府上见到的画像相比,多了几分皇家画像时的端庄安然。
阿婉看向郭公公:“公公,我的画像呢?”
郭公公连忙将手中的卷轴打开,呈到阿婉眼前。
两幅画像展开在一处。
相似的姿态,相似的衣饰,相似的容貌……尽管两人并未站在眼前,可不管是谁看见画中两人,都能看出她们的相像。
“公公,有没有人说过,我和婉仪皇姐长得很像?”
郭公公手里的画卷有些颤抖:“……这个……”
“听说婉仪皇姐最擅琴画,能吟诗作赋,还会刺绣手工。”
“……郡主怎么忽然问起这个?”
阿婉朝他笑笑:“我只是随口问问,公公不必这么紧张。”说着好似不在意一般,收起手里的画像重新放回架上。
郭公公惶惑着不明所以,只好也收起画卷,跟着她朝殿外走去。
阿婉跨出殿门,望着满院清冷秋色出神:“公公,婉仪皇姐在世时,是不是与梁将军的关系甚好?”
身后心虚的郭公公“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是哪个长舌妇人在郡主面前乱嚼的舌根……郡主可不要乱听那些坊间传言……”
“那这坊间传言是真,还是假?”
“……”
“你但说无妨,皇帝表哥不会知道的。”
郭公公看着阿婉有些受伤的表情,顿觉一股欺瞒良善的负罪感:“……那时候的婉儿公主与梁将军确实是郎才女貌的一对璧人。只可惜,公主她三年前……”
“我知道了。”阿婉弯腰将他从地上扶起,“其他的事我都知道了。”
郭公公惶恐着抬手去擦额上细汗。
阿婉朝远处望着,目光似乎失了焦:“梁将军他们快回来了吧?”
“是啊是啊。”终于岔开了话题,郭公公不禁送了一口气,一下子话多了起来,“今早刚收到消息,再有一日便能到临州城了。”
“是么。”
“是啊。兵部和礼部都已经安排了人手,到时候还要出城迎接呢。那排场,可够京城里热闹一阵子了——哎,郡主!郡主是要去哪儿啊?”
阿婉已经朝着后宫相反的方向走出很远,忽然又想起了什么,回头冲郭公公微笑道:“我今天入宫的事不许跟皇兄和我爹提半个字。”
“……这……”郭公公无语,这算不算是欺君啊。
阿婉顺手就从腰间往下摘金牌。
郭公公连忙点头:“……老奴知道了。”
阿婉一直认为自己是个通情达理从不强人所难的人。
因为许多事不能强求,如果不是你的,就算是抢到了手也还是会丢的。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