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疆的军报来得紧迫突然。
天刚明,宫中便有口谕传出。前一夜还在宫中宴饮的各位重臣,时隔几个时辰又重新聚在了宫中。
北夷王庭中统管南方诸部事务的左丞相突然密发降表,愿领手下三万部众归降大周,还愿意协助劝降南方各部首领,奏请大周皇帝派兵前往北境迎接。
突如其来的好消息让众人既喜且忧。喜的自然是敌军重臣来降,足见我朝威震北疆;忧的则是这左丞相的投降若是有诈,此事又当如何处置。
三万部众不是个小数目,若真的入了国境再闹起来,势必是一场大麻烦。
皇帝沉吟着:“三年前燕王叔就曾经上表提及过这个左丞相,说是战中俘获过他的家眷。据说左丞相本就不是北夷王族出身,一向与南方诸部首领交好,与我朝交战连吃败仗之后,就已有了投降的意思。
“朕记得,因那被俘的家眷愿意劝降家主,燕王叔还奏请放了人回去,朕也准奏了。那时候倒是惦记了一阵子,却一直不见动静。没想到三年过去,这个左丞相才送上门来。”
梁老将军请命前往,老冤家袁老丞相就站出来反对,说他处理政事总免不了一身武夫习气,这样重要的外交事宜还是算了:“老臣觉得此事还是梁铮梁将军最合适。”
一句话堵得梁老将军无言反驳。横竖都是他们家的活儿,不是老子的就是儿子的。
这话也正说到皇帝心坎上:“梁铮与北夷交战经验丰富,手里的轻骑军也是应变力强严整有素,朕再给他虎符圣谕,许他调动五万北疆驻军以防万一。”
武将出兵理应有兵部的文官同行,于是一番商讨过后,袁沐的名字也被写上了出征的名单。
若是走露了风声,北夷一定会派兵报复。军情紧急不容耽搁。
顾不上中秋休沐,梁铮和袁沐一早就整装点兵,三千轻骑只用了不到两个时辰便集结完毕,从洛安城中出发北上了。
临行时,皇上拉住梁铮:“你就放心去吧。这次燕王叔进京,朕要与他一同等左丞相回来商议应对北夷的事,婉心也会在京城等你回来。”
本已试图将此事抛诸脑后的梁大将军有点措手不及,明明是一句好心安抚,倒让他重新心烦意乱起来。
眼前浮现出昨夜亲手写了满纸的那两个字——阿婉。果然是个解不出的麻烦呢……
昨夜贪杯多喝了一些,阿婉这一觉一直睡到日上三竿。
等她去给太皇太后请安时,才听说梁铮和袁沐已经带兵北上,去迎降北夷的左丞相了。
“他们什么时候走的?”阿婉抓着来传信的小太监不撒手。
小太监被惊了一身汗,结结巴巴地想说出一句囫囵话来:“方,方才小,小的来的时候,就听说北,北营的轻骑军已经,已经整军待发了。这会儿,怕是已经出城了。”
阿婉一把丢下手里正在吃着的羹汤,一边吩咐着宫人去牵她的枣儿,一边不顾形象地朝宫门外冲去。
他们怎么说走就走了?她就要跟着爹回燕都了,梁铮这一走都不知道何时才能再见。
通往北营的御用马道上,阿婉远远就瞧见皇兄为大军送行的仪仗,因是时间紧迫一切从简,随行的侍从不多。
待她一路疾驰扑到城门外,就瞧见三千轻骑已然渐次离去,马蹄扬起的轻尘里,梁铮和袁沐二人的身影早已瞧不见了。
阿婉绝尘而来的动静引得一众人纷纷侧目。
杜琰辰一把拉住再欲上马追赶的阿婉:“朕这次需要燕王叔相助,许你在京城待到梁铮回来。这回就别着急追了。”
“真的?”
“朕什么时候骗过你。”
可是阿婉还是忍不住朝大军远去的方向张望,显然对此次追击意犹未尽——竟然没有看见梁铮甲胄加身的英挺模样,真是太遗憾了……
杜琰辰抄着手在近旁瞧着,琢磨着要是燕王叔看见自家闺女如此恨嫁的表情不知道会是什么感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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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左丞相请降的事,燕王来京的日子被提前了好几日。
受降的仪典,来降众人的安置,对北夷细作的防范……诸多事宜让在京的各级官员也如临大敌,忙得不可开交。
就连燕王到京之后,都没什么心思跟阿婉清算旧账,每天都到宫里与皇帝商议北疆诸事。
阿婉看似成了闲人一枚,整日在洛安城的街区闹市游玩闲逛,等着从宫里传出的北边的消息——
轻骑已过北境;
燕王世子杜琰则领三万兵马协防后方;
左丞相及其家眷已到军中;
其手下四千余人哗变欲逃回北夷,梁将军斩其首领,震服降众;
左丞相大军已安然进入北境,燕王世子派兵护送……
等到一切尘埃落定,朝廷上下终于都松了一口气。
阿婉的心里却还惦记着一件事,而且她瞧得出,每日出入皇宫的爹也和她一样,记挂着那段三年来一直让大哥心心念念的千里情缘——
三年前直面北夷的那场大战,爹和大哥率领三路大军中的一支,从东面突袭其东京要地,俘虏了不少尚在东京的北夷朝臣及其亲眷。其中,就有这位左丞相的妻女。
之后大哥因为受伤而留守后方,不知为何箭伤一直不见好转。北夷俘虏中便有一女子自称是左丞相之女,愿用北夷人用的药材为大哥治伤。阿婉记得她的名字叫菩朵,是北夷语草原之花的意思。
只见了一面,大哥便信了她,放心地把自己的性命交在她手上。一来二去,两人便成了无话不谈的莫逆之交。等爹发觉的时候,两人已是彼此中意非卿不娶了。
阿婉只见过菩朵几回,都只是在大帐外远远地一瞥。那是一个像鹿一样既有活力又有灵气的女子。因为祖辈有北迁周人的血统,她的模样显得与寻常粗犷的北夷人不同,更多了一些周朝女子的温婉。
大哥想把她留在身边原本是一件极容易的事——不管之前如何身世显耀,那时的菩朵也只是一个俘虏,若是大哥真想留她在身边,只需跟皇帝表哥开个口,菩朵便是他的奴仆婢女。
可是,菩朵有她的倔强,大哥也有他的坚持。为了能光明正大的守在对方身边,也为了阿婉那时还不甚了解的北疆局势,菩朵请求回到北夷,去说服左丞相请降周廷。
那时的皇上还未提出与北夷的南方各部商议通商,燕王不敢擅作主张,便递了奏折请皇上定夺。
后来菩朵归国,大概是怕归降之事被北夷王族发觉,除了一两次私下里的通信之后就再无消息。
大哥这一等就是三年,菩朵留下的那支骨笛早就被他摩挲过千遍万遍,说起这个名字时的眼神,弄得阿婉都不忍像平日里那样取笑他。
这次左丞相归降,大哥说不定早在迎他们入境之时就已经见到菩朵了。不知道过了这么久再相见,两个人会是什么样的心情。
这次大哥一定会想方设法请求赐婚的。可是这中间的种种因果,要想跟皇帝表哥解释清楚,又要让朝中那些疑神疑鬼的谏臣言官们不说三道四,还真不是件容易的事。
不过,阿婉一点也不担心。
虽然与皇帝表哥相处的时日不多,但是她早已看穿了其乐于牵线搭桥扮演月老的八卦本质。若是大哥开口,皇帝表哥一定会有求必应的。
倒是她自己,大哥那么看似不靠谱的姻缘都唾手可得了,她这千里寻夫的感人事迹还没有个结果。每次想起都是心力憔悴……
穿城而过的洛河水从西向东缓缓流过,阿婉一个人走在河边热闹的青石街上想着心事。
前几日下了两场秋雨,此时也已经放晴了。太阳高照,凉风习习,正是出外游玩的好天气。
尽管秋意渐浓,洛河上依旧飘着好几艘装潢华美的画舫。丝竹管弦之声在水间悠悠飘荡交织,隐约可闻帐幔中的欢歌笑语。
一艘不大却精巧的乌木画舫正驶近岸边,眼看就要在前面不远处的廊桥处靠岸。已有不少路人朝那边围了过去。
只听身边有人和同伴低语:“那可是凤栖楼当家花魁月薇姑娘的画舫,不知道是从哪位贵人处回返?快点去看看,说不定还能瞧上她一眼。”
月薇姑娘?
阿婉好奇地朝那边望了望,才发现前面拐过一条街就是洛安城莺莺燕燕云集的去处了。来来往往的路人也大都是男子,脸上还带着一种难以言说的喜悦神色。
这厢河边,凤栖楼的鸨母和小厮们早已将围观的众人隔离开来,等待着画舫安然靠岸。
阿婉想着洛安城里与自己有交情的人不多,月薇姑娘怎么说也是排在前几位的。梁铮和袁沐都不在了京城,见不到袁沐的月薇姑娘和见不到梁铮的她倒是还能说说话。
再说,她对那些男人们如此迫切期待的凤栖楼画舫也有点好奇了。
于是,阿婉摸出身上一直无用武之地的银票挤上前去。
尽管对欢场上的规矩一无所知,可她手里银票上的数目成功地让鸨母的表情瞬间阳光灿烂。月薇姑娘刚从画舫里探出身子来,就又被鸨母几句言语打发回去了。
月薇也瞧见了阿婉,知道花钱的是这位好说话的郡主,便也不再推辞。吩咐随行的丫鬟重又将画舫里布置一番,整得素雅清净,才让人领了阿婉上了画舫。
船头艄公调转船头,画舫又悠悠地朝河中驶去了,留下岸上一众未尽眼福的男人们在原地目瞪口呆。
画舫内纱幔轻扬,还残留着几缕馥郁糜醉的香气。
换了一身素整衣裙的月薇姑娘正取过炉上的小壶,为阿婉斟上一杯清茶。眉眼间还带着一抹倦意,不知道昨夜是怎样一番唱曲玩乐。
阿婉端着她递过来的茶盏,小口啜饮。
月薇姑娘轻声问道:“郡主是想听曲呢,还是想下棋?”
“都不想,我就想让你陪我说说话。”
这样的客人真是好说话。月薇姑娘翩然坐在桌案边:“那郡主想说些什么?”
阿婉便与她说起还未返回京城的迎降大军。显然风月场中的消息也是极灵通的,月薇姑娘也听说了此番迎降的事。
“郡主等梁将军一定等得很辛苦吧?”月薇姑娘掩唇轻笑。
阿婉也毫不示弱地揶揄回去:“这么多天没有见到袁沐,难道你就不想?”
月薇姑娘微微一愣。她没有想到阿婉竟然会发现她的心思。
她眼中的婉心郡主是那样神经大条没心没肺的样子,除了她的梁将军,好像整个洛安城里就没有她留心的东西。
她还以为这位郡主对男女风月只是清浅知晓,根本察觉不到她对袁沐的暗送秋波。
可是,就连郡主都觉察到了,有着七窍玲珑心的袁公子怎么可能不知道?可是他却什么回应都没有给她。
她并没有奢望与他更长久的厮守,只是想要从他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中多瞧出一丝情动,可这些都只是幻想。因为那些东西她在他投向郡主的目光里看到了。
月薇姑娘有些迷离的眼神落在阿婉的脸上。阿婉正因为她的不语而自顾自远眺着江面出神。
如果这位郡主真的心思细密明察秋毫,为什么却对袁公子的情意视而不见?还要当着他的面一遍又一遍地提起梁铮的名字,问他关于梁铮的一切。
难道她真的看不出袁沐的浅笑里总是带着些许勉强?还有梁铮面对她时的踌躇与无奈……
不,郡主她或许是知道的。
就像看得出她对袁沐的缱绻情意一样,这些她的心里都清楚。
只是因为她是郡主,是燕王最宠的婉心郡主,她可以在皇上的首肯下做她一心想做的事,而不用顾忌旁人的感受。
想着想着,月薇姑娘手中的茶盏竟微微颤抖起来。
尽管她隐隐觉得自己的念头有些偏颇,因为袁沐告诉过她,郡主并不知道那件事,可是她仍按不下心中渐渐升起的气愤——
为什么这个局里的每个人都觉得痛苦,郡主却可以一个人没心没肺地享受着快乐?而她的快乐却让其他人更加痛苦。
只是因为她不知道那件事,所有人都瞒着她的那件事。为什么他们都觉得对于过往的无知对于郡主来说是一件好事?
她应该知道的。
月薇姑娘看着手里清透的茶水微微出神。
郡主应该知道的。让她知道自己的处境,或许会让所有人都好过一些。
如果没有人敢说,那就让她来告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