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得一见的光质异变株,成了一地碎尸块,研究价值分毫不剩,按理说是重大工作失误,虽然有原溯和林行简交上来的事故报告,但负责流程督办的工作人员,谁也不敢拍板说这件事情就此结束。
你推我我推你,皮球踢到三好实习生周莫怀里,
“既然真理部负责流程监督,你就去找于部长,让他在这事故报告上签个字。只要于部长能点头,符不符合规程,遵没遵循规矩,都一笔勾销。就算以后翻账,翻不到咱们头上。”
“于部长?”
“真理部的于舫哲于部长。”
“好嘞!”
周莫大学毕业不到半年,正是棵翠嫩欲滴的小韭菜,面对同事的镰刀不仅不懂得拒绝,还万分主动地挺着胸脯迎上去。
从老油条手里接下“重任”,转头就去了真理部。
在部长接待室等一天,没见着人。
问秘书,秘书跟他打太极,说也许是出去开会了,不如你周一再来。
周莫听不懂这句背后“部长翘班了”的潜台词,老老实实在屋里干等,到最后还是又来拓展红娘业务的韩山寺热心帮忙,跟他说于舫哲周五一向是不上班的,
“早早就泡到酒吧里去啦。”
“酒吧?那您方便告诉我酒吧的名字吗?”
“你要去那种地方找领导签字啊?“
“嗯!”
小韭菜的鲜嫩程度令人咂舌。韩山寺好人做到底,拿出手机敲出酒馆的名字——
阔叶不死鸟。
“别搜了,直接搜搜不到。你打车到旧城区柳叶斜街”,
韩山寺说着不断放大手机地图,直到最纤细隐秘的纵横街巷都在屏幕上显露出来,
“从这里左转,走到头右转,过两个口再右转,走到一条废弃的巷子,尽头就是。你到时候一抬头就看见了,有灯。”
“左转……右转……再右转……有灯……好嘞,谢谢您!”
“欸小伙子,你还是单身吧?来给叔叔留个联系……”
靠着韩山寺倾力传授的人生经验,周莫终于在周五晚八点捧着一叠事故报告辗转来到酒吧大门前:
破落街巷,曼丽的霓虹灯招牌,有点奇怪的名字。
“阔叶不死鸟……”
周莫小声念叨,
“好像是种多肉。”
周莫这颗小韭菜虽然天真又鲜嫩,酒吧还算是去过两次。
一次是从总港大学军事学院顺利毕业,一次是庆祝自己能在沈越手底下熬过实习期,虽然不止一项要靠他爹的关系实现,不妨碍他发自内心地开心,高兴,想小孩充大人似的庆祝一把。
人天真,找的酒吧也普通,从关怀中心大门出来右拐第一间——
名字叫“深夜迪斯科”。
内容跟名字一样没什么花样:
灯球炫彩,人满为患,音乐声震耳欲聋。
吧台后面杵俩酒保,卡座平均塞五个美女,舞池里一群人摇头晃脑。
周莫抱着双肩包坐吧台,不甚熟练地点了一杯龙舌兰日出。
被一眼看穿道行的酒保好心换成柠檬薄荷莫吉托,捧着杯子喝完,回家。
第二次学乖,直接点莫吉托,酒吧门口的狗都夸他懂事。
阔叶不死鸟位置隐蔽,对客人倒是来者不拒,周莫在门口被一个看门大爷查了身份证,交了会员费,就被放进来,手里塞一个空桌号码牌。
他回头问大爷能不能开发票,大爷眯着眼睛瞥他一眼,
“你单位能报?”
“能报。”
“能报就能开。”
营业风格相当平易近人。
实战经验匮乏如周莫,也在进门的一瞬间就觉察出阔叶不死鸟的不同——
这是个异常安静的酒场。
没有酒保,没有美女,没有叮叮咣咣的舞池,甚至连用来展示的酒柜都没有。
就像个蜘蛛洞穴。
成千上万根纤长、柔韧、半透明的淡绿色管道,如同植物的触丝般密密匝匝,从天顶深处的黑暗中倾巢而出。
四处盘结、各自交融、又重新分流,几乎在整个酒吧的上层空间纠缠出一张错综复杂的绿色巨网。
不需要酒保或是服务生,巨网在半空中垂下细丝,裹挟着不同的口味和芳香,探入审美不同的齿喉。
每一位客人都呆在独属于自己的一小块空间内,或倚靠或躺在黑色座椅中,闭着眼睛,吮吸属于自己的那一支迷醉美味。
晦暗不明的霓虹灯下,黑色座椅像个柔软漩涡,几乎把人的整截身体吞进去。
没有被客人衔走的纤细管道,就垂散在狭窄的过道之中,疏疏落落,仿佛从天而降的榕树气根。
周莫凑近一根仔细观察,淡绿色半透明的表皮层下,能观察到酒水形成的液滴充盈其中,挤挤挨挨地向目标涌流,很像是……
显微镜下在植物体中游走的营养物质。
而整个阔叶不死鸟,就像是一个庞大鲜活的液体森林。
周莫没忘了自己的任务,抱紧怀里的文件夹,挨桌挨台地找于舫哲。
得益于客人们都喝得沉醉,他一桌一桌盯着人脸瞧,居然也没被发现。
于舫哲跟其他人一样,陷在一个灯光晦暗的角落。
周莫走到旁边,小声叫了一声于部长,后者没注意到他,依旧半仰着脸,从一根绿色触丝的终端啜饮酒液。
周莫站在旁边,一时间看得愣住,他形容不上来此刻于舫哲脸上的神情:
舒适,沉醉,愉悦。
就像是……未足月的婴儿,正在贪婪吮吸母体的汁水。
这个比喻放在一个五十岁老男人的身上实在是诡异又违和。但除此之外周莫找不到更合适的形容词,而且似乎整个酒吧的客人,都身处一种毫无理由的愉悦之中。
只有那么几个瞬间,暗紫色的霓虹灯光从他们脸上短促掠过,那些愉悦沉醉的眼睛骤然睁开,闪过癫狂错乱的迷光。
“于部长,于部长?“
周莫被这酒吧的氛围感搞得脊柱发凉,加大嗓门叫了两声,还伸手拍了拍于舫哲的肩膀。
后者终于张开眯缝着的眼睛,眼珠动了动,辨别眼前人的身份。
“我是总港基地的实习生。”
“……”
于舫哲脸上被打扰的愤怒显而易见,在开口骂人前,率先抓住周莫胸前的工作牌,使劲拽到自己眼前。
这是个职场上挺常见的动作。无良上司恐吓新入行小孩,生理上让新人被勒住脖子不得不做低伏小,心理上无声发出警告:
我已经知道你的部门和身份了,等着被穿一辈子小鞋吧。
但等于舫哲看清工作牌上的名字,他脸上的表情发生微妙的变化。眉毛眼睛嘴角,各自抬动一点点,暗潮汹涌的愤怒就化作一阵和煦春风。
“小周啊,这么晚了,你怎么来了?哦,还在工作啊,你还真是,随你爸,工作狂。将来肯定成大器。”
“于部长,不好意思打扰您了。“
“你跟我说什么打扰不打扰的,见外!我跟周议员什么关系,叫我于叔叔就行了!大老远找过来,什么事?”
周莫闻言,赶紧递上去要签字的事故报告。
“这是……上周五8976号事故报告,需要于部长您签个字。”
材料递上去,目的说清楚。“叔叔”两个字,周莫还是没有叫出口——
他搞不清楚自己父亲和于舫哲的关系到底好还是不好。
其实周莫小时候在这种事情上很容易被收买,没什么豪门公子哥的自觉。人家随便套两句跟他父亲的近乎,他立刻跟人家掏心掏肺,也亏得是周家位高权重安保好,他才没小小年纪被人贩骗走噶腰子。
一直到十四岁,一个他一直很敬重很亲近似乎跟父亲关系很好的叔叔接他下篮球课,顺手递过来一杯饮料,他喝掉之后,全身脏器衰竭,只差一点死翘翘。
他再也不敢随便揣摩了。
于舫哲扫一眼内容,目光在原溯和林行简的名字上停顿几秒,没说什么,大手一挥签好字,递文件回去时抓住周莫的手,
“小周啊,不着急回去吧,坐下喝两杯。”
周莫本来想拒绝,但这地方……在让人脊背发凉之外,又莫名有一种奇妙的吸引力。
仿佛连空气中都飘散着让人愉悦的分子,他呆久了,有点晕乎乎的,居然就坐下了。
“看你的样子,第一次来这里?”
“嗯。第一次。这里还挺神奇的。”
“神奇?”
“额……就是……很有设计感,很前卫。这些透明管子,我从来没见过,跟童话世界似的。”
于舫哲听了,撇撇嘴,“那是你年纪轻,见识少,这些设计没什么新奇的,都是表面花样。不过这里的酒,味道的确是独一无二,你尝一次,保准你忘不了。”
于舫哲说着,伸手从旁边捞过来一支细管,放在周莫面前。
“我……我找服务生要个杯子。”
“用不着。”
说话间,淡绿色细管的下端,轻轻颤动起来,这下真的跟植物的触丝一模一样了。
一根渐细的绿色触手从管道中重新生长出来,须尖攀上周莫的嘴唇,那感觉很奇怪,痒痒麻麻,他还没来得及反应,触手顶端一下子冒出无数细丝,一股脑探进他的喉舌。
独特的芳香在唇齿间炸开。
不觉得辣,也一点不觉得苦,芳香馥郁的液体几乎是刚刚流过喉管,难以名状的愉悦感就从周身的血液里蓬勃而出……
那种快乐来的太突然,周莫几乎出现幻觉,眼前不再是灯光晦暗的酒吧,而是明亮整洁的病房——
他十四岁,从漫长的昏迷中醒过来。
他看到的第一个人,是病床旁边穿着白大褂的瘦高男人,他后来知道那是他的主刀医生,用16个小时不眠不休的抢救,把因中毒全身脏器衰竭的他从死亡线上拉回来。
男人的手指凉凉的,搭在周莫颈侧摸了一下,接着转头跟护士说,“注意着点,半小时之后要换液。”
周莫那时想要开口说话,但张了张嘴,什么声音也没发出来。
他于是在心里想,自己以后也要当医生,做男人的学生。
但不知道为什么,男人从那以后改了行当,自己成了他经手的最后一例手术。
不过也没关系。男人改行做生物研究,那自己也可以做研究。男人去了关怀中心,自己就求父亲把自己也安排到关怀中心。
但在周莫此时的幻觉里,他张开嘴,发出了声音。
他说,
“沈医生。谢谢你救了我。我以后给你当牛做马,你要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
沈越转过来,一边听,一边笑,略长的头发在脑后束成一个小揪揪,跟着笑的频率一抖一抖的。
凉凉的手指,有了一点温度,从颈侧滑到脸颊,很温柔地点了点,
“你是个小孩子。能帮我干什么?”
“我现在不是小孩子了!你想要什么,我都……”
周莫梦魇似的惊醒。
眼前的景象又恢复成为昏暗的酒吧。他缓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胸前口袋的通讯器一直在响。
周莫掏出通讯器,屏幕上明晃晃两个大字:
沈越。
头像处是一张沈越身穿白大褂双手抱臂的证件照。
让人一秒清醒。
周莫手上使劲,把已经深入喉舌的整簇触丝拔出来,开口才发现自己喝大了似的,舌头已经木了,
“喂,喂,沈、沈老师,晚上……好。您找我……”
周莫狠狠咬住舌尖,逼迫自己清晰吐字,电话那头倒是没太注意,留下一句“九点钟开会”就挂了电话。
九点钟开会。
九点钟。
周莫看一眼通讯器上的时间,八点四十。
这下连跟于舫哲解释都顾不上,周莫抓起桌上签了字的案件材料拔腿就跑。
部长不部长的都是后话,沈老师永远最高优先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