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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敲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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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林佩回过头,扶住斗笠边沿,“哪儿不对?”

陆洗伸手解去他耳边的系绳。

“这一挑一压的叫经篾,中间偏粗偏青色的叫纬篾,经篾松脆,纬篾坚韧。”陆洗的动作很娴熟,“绳扣要系在纬篾,吃住力,这样才不容易把它拉坏。”

林佩道:“原来如此,之前不知其中奥妙,用废了好多。”

陆洗改对之后再为他系好绳结:“别假惺惺的,你哪儿在意一顶斗笠能用多久,坏了不就换了。”

林佩道:“现在在意也不晚,我是说真的,不是嘲笑你。”

二人离得很近。

林佩看见陆洗的喉结动了一下。

吞咽声清晰可闻。

他闻到陆洗身上淡淡的柏子,还闻到彼此气息之中被肺腑温热过的茶香。

“余青。”林佩道,“虽说方才是场误会,但我也到这个年纪了,情事上,不太喜欢装糊涂。”

陆洗的眸中泛起涟漪。

林佩道:“我知道你方才误会的是什么。”

“唐突了,我。”陆洗笑一笑,饶是平时好话连篇,这会儿也显得有些口拙。

林佩道:“你去青霖看了我的词?”

陆洗道:“是啊。”

林佩道:“看懂了吗?”

陆洗道:“看不懂,我最怕解读文章,但我知道字如其人,平时特别留心什么样的人写什么样的字,所以哪怕词句再晦涩,我也能通过字迹窥见一个人的气性。”

林佩凝眸:“我是什么气性?”

陆洗道:“你,缺个枕边人。”

林佩深吸口气,正要开骂,眼前人拔腿跑开了。

啪,啪,啪。

竹杖击在竹节上发出清脆的激荡人心的声响。

飞雪惟在竹间最雅,时听淅沥萧萧,连翩瑟瑟,音韵悠然,逸人清听。

林佩沿路一根一根地敲打过去。

白雪纷纷落下。

竹子抖落重负,哗哗挺直身子窜上云霄。

陆洗跑出十几步,腿脚在雪地里渐渐变得沉重,跑不动了。

他喘了会儿气,在林深处停下,静等身后的脚步声离自己越来越近。

人影出现。

林佩走来,一袭群青长袍于风雪中飘动。

那雪中的容颜也甚是精致,鸦睫沾着寒酥,唇间一点丹红,露出的脖颈白皙秀颀。

“知言,不过我这才察觉一件事。”陆洗把手指抵在唇边,微张开嘴,“方才明明是你先试探我,还弄得我现在怪不好意思的。”

“月照雪,雪映月。”林佩淡淡一笑,“我知道你的情意,你也知道我的气性,如此相知相守便是岁月静好,可若再要贪心,免不了又添出许多负担,倒成互相折磨。”

“我算是见识了,什么叫做——”陆洗一字一顿,“任是无情也动人。”

林佩道:“过来帮忙。”

走到近处,看见红绳系在竹节上。

林佩扫开表层的雪,一铲插进土里,使劲撬动:“这里……可能会有……冬笋。”

二人脚下的土地裂出纹路。

陆洗道:“你怎么知道这里有?”

林佩道:“家父还在世的时候,年年带我们来这里挖,一开始是很多的,后面越来越稀少,但我还是想试试运气。”

“如此岂不是刻舟求剑么。”陆洗拨弄着红绳,笑叹口气,“可怜这位竹君,他得多有气节才能经得起你们这样世世代代年年岁岁的挖。”

林佩道:“别光顾着奚落,你要是有什么更好的法子就说。”

陆洗道:“你的手都要冻僵了,我先给你暖暖。”

林佩放开铲子:“说了不必……”

陆洗笑一笑,握住那双冻得发红的手,拢进掌心:“人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冬笋是容易长在旧穴附近,但如果这里实在找不到,也是可以去别的地方找的。”

林佩垂下眼帘。

手原是麻木的,不觉得冷,可是一旦感受到温暖,就再也挣不开了。

他感叹陆洗对人心的洞察炉火纯青,甚至比他自己都更清楚他想要的是什么。

陆洗捂着这双手,一动不动,等彻底捂热了才放开。

林佩轻咳一声。

“你且宽心,我这人听得懂好赖话,既然你拒绝了我,我绝不会死缠烂打。”陆洗的眼神干净清透,“一切如旧,你不必有任何顾虑。”

林佩道:“知道了。”

土挖开了,里面并没有笋。

林佩笑笑,自嘲运气不好。

陆洗犹豫片刻,道:“我可以把运气借你一用。”

林佩道:“你?”

陆洗低头解开襟带,脱掉外面的锦衣华服,只留一身单薄的白色底衣。

林佩接过来,问道:“不冷吗?”

陆洗道:“宁可冷些,不然衣服弄脏了多可惜。”

林佩道:“你要做什么?”

陆洗先抬头观察顶端叶梢的方向,找准竹枝密集而且叶子有点泛黄的竹子,然后蹲下身,用石片把竹根周围的泥土刨开,在土里摸了好一阵子,摸出一条细长的青绿色的茎。

林佩抱着衣服跟在旁边,看得一头雾水。

陆洗一边摸竹鞭一边挪动身子,不断用竹杖敲附近地面听声,终于在某一处停下。

——“就是这里。”

陆洗拍去身上的土,用枝条划出标记。

林佩道:“这里有吗?”

陆洗笑道:“你再试试运气。”

一铲,两铲,三铲。

才挖到第三铲他们就看见了笋尖。

林佩丢开铁铲,惊喜道:“挖到了。”

他正要挽袖,被陆洗抢先一步拦下。

“我来。”陆洗道,“笋壳锋利,你看着就好,别被割手。”

雪夜,竹林里传来一阵阵对话与欢笑。

红绳换到了新的地方。

笋子装在筐里,沉甸甸的。

人越是经历过大风大浪,越珍惜生活之中一点小小的单纯的情趣。

林佩由是对陆洗生出一种别样的欣赏。

他们并肩而行,各自有立场,如同枝叶相交而根系稳扎地下的两片林木。

*

林佩处理完皇帝北巡期间积压的公务,着手准备正旦大朝及宫宴事宜。

每年正月初一,朝廷要在前朝三大殿举行百官朝贺天子、内外命妇朝贺皇后的礼仪活动。

太宗朝封赏的开国功臣,魏国公林氏、郑国公姚氏、韩国公杜氏、曹国公明氏,四大公爵之下十八位侯爵,世袭的拢共十二位,都会携内眷参加朝贺;

朝廷重臣,包含中书、五府、六部、应天府、都察院、翰林院、五寺,五品及以上共计八十余人,皆在殿内排座位。

这么多人挤在一起,大到仪式流程,小到器物摆放,错一样都可能惹是非。

礼部仪制司和光禄寺负责准备所需物品。

方时镜一向主张缩减皇宫开支,听说今年的排场比去年不减反增,一气之下连上了九道奏本,严肃反对皇室铺张的行为。

文辉阁左书屋,帘子掀起,一袭绯袍直接走进来。

“知言,为何驳我?”方时镜把本子放在林佩的书案上,“我不改了,再拖就来不及了。”

林佩搁下笔,道:“师兄,劝皇家节俭减省这种事古人最多也就上三道奏本,你连上九道,就不怕别人说你沽名钓誉吗?”

方时镜道:“不说别的,光是用三千金打造用象牵拉的大辂,我就看不过去。”

林佩顿了顿,再次把本子推回方时镜面前,说明两件事。

首先,打造辂车所用的黄金由大内出,不用国库拨款;

其次,待正旦庆典之后,他会专门给礼部一个名目研究如何合理地减省皇宫开支。

方时镜道:“若如此尚可接受,可是太后肯定不会答应。”

林佩道:“其它你不用管,你只管磨好这一剑。”

熟悉的人,熟悉的话,无论多少遍都管用。

方时镜是一把宝剑。

宝剑不怕强权,只怕蒙污。

似这等批逆龙鳞的差事,大部分官员避之不及,在方时镜的眼中却是扬名立万的好机会。

方时镜看了看林佩,终于被说服,回去办差。

*

下晌,一袭武职补服来到文辉阁前。

平时不常有武官来中书省。

众人见只是一件青绿色的五品官袍,都没有太多留意。

吴清川站在院子里,规规矩矩地等通报之后,由小吏引着穿过大堂。

这时林佩从屋里走了出来。

吴清川连忙行礼:“林相,末将此来是为交还先帝子辰佩。”

林佩莞尔而笑,快步上前扶起,拉住手一起进屋。

小吏这才去准备茶水。

温迎瞥了一眼,吩咐道:“把龙井换成天池。”

天池茶产自姑苏,是吴晏舟喜欢喝的茶。

吴晏舟居相位二十余年不曾滥用私权,经常训诫子孙后辈不得仗着出身在外恣意行事,所以朝中鲜有人知,中军赤峰营主将吴清川其实还有一个身份——吴晏舟的侄儿。

“榆木川一战,将军用兵如神立下奇功。”林佩道,“若不是将军,朝廷又要用不知多少的钱粮与鞑靼换取太平。”

吴清川道:“不敢当,只是见子辰佩奉命行事。”

白玉镂雕的玉佩交回林佩手中,完整如初。

互为顾盼的一龙一鼠雕纹灵动细腻,放在青玉蟠螭盒内更显油润细腻,光气纯熟。

先帝病重之时,当众人的面把这枚玉佩赐给吴晏舟,并立下遗诏——朱昱修亲政以前,若事出紧急,执此玉佩可以越过兵部调度赤峰营,传二人,吴晏舟之后由林佩持有。

林佩把盒子收好,问起吴晏舟在姑苏的近况。

吴清川回道:“隐居山水间,淡看流云飞,一切都好。”

林佩点了点头。

二人又闲聊几句,大抵是直隶军中流传的趣闻。

吴清川喝完茶,怕耽误中枢公务,起身请辞。

林佩亲自相送,一路送到千步廊。

阁中众人见这一迎一送,不禁对吴清川的身份感到好奇,私下悄声议论。

“好了,别瞎打听了。”温迎叫来一位郎中,“诏书拟的如何,拿来我检查。”

郎中又叫舍人。

这是一道封侯诏书。

前半部分写皇帝之期望,中间部分写其人所立功绩,最后写封号和爵位。

温迎看完之后改了几个词,耐心指导下面的人,并让重新撰写。

林佩从千步廊回到阁中时,这封诏书已经摆在书案上了。

“动作挺快的。”林佩微笑,拿起来过一遍,点头道,“你的笔法也越来越老道了。”

温迎道:“要让陆相先看一看吗?”

林佩道:“不必,这是件好事,给他留点悬念。”

温迎道:“是。”

林佩从袖子中拿出一道金黄龙纹锦奏本,云淡风轻地说道:“刚才路过宗人府,从靖亲王那里取来的,记得和封侯诏书并排放在最上面,用一根绳子系着。”

温迎不经意瞥到封面字样,突然手一抖。

奏本从指间滑落,所幸被林佩当空接住。

林佩咳了咳,提醒道:“稳重些,你也跟我好些年。”

温迎面露惊惧:“大人……”

又压低声音,凑到跟前:“大人要和宗人府联手劝太后还政?”

林佩道:“是。”

温迎道:“可我们什么准备都没有做,万一太后震怒该当如何?”

林佩道:“自有人会去劝慰。”

温迎道:“谁?”

林佩瞟了一眼对门。

温迎缓过神,擦了擦汗,仍是似懂非懂,但不再心惊。

“许久没有下棋。”林佩笑了笑,坐到榻几一旁,示意温迎去取棋盘,“让我看一看你的棋艺有无精进。”

少顷,云鹤锦玉轴诏书制成。

郎中依令把诏书与宗人府的金黄龙纹锦奏本系在一处送入皇宫。

棋局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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