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面的风涌入车内,在车里逡巡游荡。
关尔把头探出了车窗,撑着下巴看着车外的风景。
这座县城小而静谧,远处雪山拥簇,一条隐没的金线在蔓延。近处街道宽而整洁,此时是清晨时分,没有走街串巷的贩夫走卒之声,安静得宛如世界的尽头。
不过,若按照中国地理方位来讲,这里确实是西北极点。
关尔曾参加过南极半岛考察活动。从乌斯怀亚登上邮轮,横穿德雷克海峡,在火山群岛冒着零下十多度低温拍摄冰川之下的鲸鱼。
很多时候她喜欢一个人,找了一个无人的角落,静静发呆。连带着浮躁的心都沉入冰封的海水之下,所有的感知只剩下纯粹的应激反应时,世界似乎变得很空旷,她也变得很空旷,人在那个瞬间似乎可以感受到如无边旷野般的自由。
皮卡顺着来路而去。车子绕过热闹的几条街时,半开的车窗飘进来几缕喷香的味道。像是面饼与羊肉混合物,又闻着像蜂蜜面包。
关尔把车窗关小了点,程屿开着车先去加油。关尔下车想抽根烟,程屿怕她乱走,便把手机扔给了她。
“我加好了打电话给你。”
关尔点头,再三保证自己不会走远后,程屿才把车开进加油站。
关尔找了个挡风的地方,其实她现在也不是想抽,只不过刚才那香味勾得她紧,她倒是没多饿,油乎乎的也不一定能吃得下。但人有时候就这样,幻想与联想能加上一百道滤镜,把一个窝窝头都能渲染出山珍海味之感。
闻得到见不到,心里就痒得紧。
她手里抓着程屿的手机,倒没想着去翻看里面有什么东西。倒是程屿不知道从谁借来了手机,只过了一会儿,便打了三次电话过来。
第一次是让她记住这个电话,有事给他打。第二次是问她有没有乱走。第三次是说加油得排队,让她再等一会儿,手机有植物大战僵尸的游戏,可以打开玩一会儿消磨时间。
关尔听完自己还没吐槽呢,手机那侧有个大哥的声音传来,那人开玩笑问程屿孩子多大了,盯这么紧。程屿说才四岁,不看紧待会就又被卖糖的拐走了,气得关尔直接挂掉了电话。
她把烟头熄灭,换成两只手操作,太久没玩这款游戏,关卡设置越来越复杂,很多新型植物都没见过。
关尔玩得热火朝天,等连通五关之后解锁了两个新植物,开开心心准备点下一关时,手机又响了。
自己以为是程屿,刚想开口那边传来另一道熟悉的声音。
“你知不知道你的行为跟人贩子有什么区别?我再说一次,因为你是莫惊春的朋友,我暂且还能保留一点对你的信任。但这次你如果还是不说关尔在哪,我能采取的方式远比你能想象得还要多,你能承担这个后果吗?”
关尔打游戏打到一半,被这长长的一段话搞得有些发懵。
她从未见过如此气急败坏的骆舟深,印象中的骆舟深虽然有时候也会贫嘴教训别人,但也只是就事论事。他从来不会在外边主动提起,他家里所依靠的关系。而且为什么要提到人贩子?还以威胁的方式说出来?这很不符合她认识的骆舟深。
他跟程屿之间,是不是有什么是她不知道的。
她清了一下嗓子:“咳,我是关尔。”
那边似乎没想到接电话的人会是关尔,沉默了一阵才恢复寻常语气道:“还活着呢?被人拐跑都不说一声?我——朋友就是这么处的吗?”
关尔不知道他哪里来的这么大火气,语气也跟着不好:“什么叫人贩子?会说话吗?我手机摔了,搭了人家的顺风车,也需要跟你报备?”
“你,行行行。”骆舟深家教好,饶是别人这会儿估计要爆粗口了。
关尔见好就收,“咱们好好说话不行吗?你看看我刚跟你这么说,你也生气。你跟程屿较什么劲?是,你有钱有势,还有个很牛逼的舅舅——”
“诶诶诶——”骆舟深脸上挂不住,“我可没提我舅舅,你别欲加之罪何患无词。”
“没提啊?那刚才谁跟我说,他有很多方式想让人家知道后果来着?”
骆舟深败下阵来,“那……也不能怪我啊,谁叫他不接我电话,宋擎都说是他接走了你,我作为团队负责人,总得知道我的人——的安全情况吧?”
关尔蹲着小腿发麻,站起来活动了几下,“安全,十分安全,吃嘛嘛香,我现在还能当场来一段贯口,您要品鉴一下吗?”
谈话逐渐往熟悉的不正经方向滑去,骆舟深就知道这人又蹦哒起来了。
觉得自己操的这颗卖白粉的心,真是有苦没地方说去。
“说正经的,你现在在哪呢?”
“富蕴吧?可能快到布尔津了?路过了一个湖,看着又像是布尔津附近的乌伦古湖。”
骆舟深:“……你确定自己不是被绑架了?布尔津的乌伦古湖距离富蕴有300多公里,你们昨天不是刚到的富蕴县城?打了一辆飞滴?”
“啧”,又在嘲笑自己,关尔冲天翻了个白眼,“你们不是去托勒海特夏牧场拍转场吗?拍完了?”
说起这个事,骆舟深就有些头疼,“路上遇到大风,车侧翻了,何风手受了点伤骨折了,暂时退出团队,昨天我们把人送到了机场。”
侧翻?
关尔:“没多大事吧?严重吗?”
手是摄影师吃饭的饭碗,这里受伤可比别处受伤都要紧。
骆舟深不知道想起了什么,“没你上次严重。”说完才觉不对,“不严重,需要修养一个月。”
关尔主动忽略前面那句话,“那怎么办?主摄不在,还能拍下去吗?”
“暂时停拍了。昨天我让臧妮他们也回去休养一阵子,他们也受了点小伤,我心里也过意不去。”
都受伤了?
关尔觉得骆舟深话里藏了一些,便道,“你呢?你没受伤吧?”
笑声从手机那头传来,“呦,还记得关心我呢。”
“你跟我不一样,”关尔踢了踢路上的石子,“伯父伯母可宝贝着你。”
那头笑声变了味,最后变成了一声无奈的叹息。“程屿呢?怎么是你接的电话?”
“喔,昨晚上他给我买了一大堆好吃的,现在开车去加油。”
“……”昨晚上?谁没事找事问她昨晚上的事了!
他心里酸溜溜,表面又只能假装没事,“程屿没我微信,你加我一下,共享下位置。”
“你要干嘛,”关尔皱着眉,不明白这人为什么变得这么粘人,“还要三人行啊?”
骆舟深差点一口被自己口水噎死。
“……你——咳,我现在总算理解梅大哥了。”
骆舟深也说了实话,“你小姨让我多‘照顾’你,长辈的话我不能不听吧。万一你出个意外,我爸妈估计家门都不会让我进。”
小姨是梅时青的母亲,也是江辞镜的亲妹妹,江辞梅。当初江辞镜一意孤行嫁给关一越,其实算是与江家断了联系。她小时候对外婆外公的印象不深,倒是这么多年来,江辞梅一直都在帮衬她。
若不是她小姨,梅时青那样的人也不会费力不讨好,跟她维持熟悉的陌生人关系。
于是她沉默了,只能用程屿的微信加了骆舟深,共享了位置,同时把她的目的地发送过去。
“收到了,我还有点事需要解决,有什么事及时联系,我现在在布尔津,到时可以在乌市碰头。”
关尔觉得自己还是得相信下骆舟深的人品。
“骆导啊。”
“?有屁快放。”
关尔开门见山,“你没跟梅时青提起程屿的事吧?”
骆舟深觉得这一通电话,打得自己修炼了二十多年的功力前功尽弃,现在就差吐血身亡了。
“您猜?”
说完他立马挂掉了电话,翻身躺在医院简陋的病床上,手背贴在自己打着绑带的额头上,感觉刚退下去的热度又要烧起来了。
真是何苦呢……
*
关尔瞪着大眼看着挂断的手机,有些莫名其妙,这人脑子又出什么毛病。
她还没退出通话界面,后台就弹出了好几个因为占线的未接听电话。
糟糕,应该是程屿打过来的。
她刚想回拨过去,手机突然往天空的方向飘了上去。
一抬头,就见程屿一副要发表长篇大论的严肃表情。
关尔连忙表忠心,“我一直在这里等你,你去了好久都没回来。”
程屿把手机抬高不让她拿,皱着眉问她,“我打电话你怎么没接?”
关尔搓着手指,像是在家长面前认错的小学生。
“我错了。”关尔向他认错的本领与生俱来。
程屿把手机塞回裤兜里,神情并没有因为她的道歉而有和缓,把手中沉甸甸的袋子给她自己提着,自己绕过一边上车。
关尔还没打开就闻到了刚才一直试图勾引她破戒的味道!
她一边打开一边上车,看着像是烤包子,但是确实是外表沾了层金灿灿的蜂蜜,面皮已经被烘烤得香脆,里头的馅料肥而不腻。夹杂着鲜蔬,长得像肉夹馍的包子,塞得满满当当的,跟之前在路边摊看过的还不太一样,像是土制的汉堡。
程屿见她系上了安全带,便启动了车子。
“你不是去加油了吗?还去买了这个?”
关尔用消毒纸巾擦手,小心翼翼把包子掰成了两半,一半大点的先递给了程屿。
程屿斜眼看了下她,一口叼走那一小块。
关尔又问他,“还要吗?”
程屿咽了下去,摇了摇头让她先吃。
关尔吃了几口就觉得胃撑得慌,她之前就是馋这个味道,但人家特地去买了一大袋回来,总不能只吃几口了事。
关尔又吃了一个,拿第三个时程屿开口道,“吃不下就先放着,这东西放不坏。”
关尔咬了一口不好重新放回去,于是把袋子重新系紧,刚要把那一口吃下去,整个包子就被程屿用嘴叼走了。
这人做这种事情太过自然,且三口两下的就把那个包子给吃下去了,搞得关尔愣愣地才想起来说话。
“喝水吗?”她拧了瓶水递给他,“我们这一趟还要多久才能到?”
程屿单手接过喝了几口,“有点远,天黑前能到,有些路不太好走。”他说着停了一下,“我背包里有晕车贴和晕车药,你待会儿记得提前吃。”
关尔心里觉得有些好笑,这人就是这样,外表看着冰冷,其实心里很是能为人着想。
她忽然想起了以前一段相似的回忆,那年音乐节后她和程屿就开启了一个暑假的‘地下恋情’,她是怕家里知道,又怕梅时青发现。而程屿这人白天忙得几乎见不到人影,只有大晚上才能见到活人,可那是她过得最规律也最安心的一段日子。
她每天起床定点去杂志社实习,下班要么程屿过来接她,要么她去他出租屋等他回来做饭,晚上则约着去至善楼“约会”(自习)。
假期结束的前一周,她和好友方晴夏计划着去烟台出海去看日出,不知为什么方晴夏临时有事没去,她拉上了程屿去,但后来,因为了点什么事情最终没去成。
“我们后来,是不是去过烟台?”关尔有点回忆不起来了,“好像是去看海上日出来着,但我怎么记得好像也没去,我记错了吗?”这几年有时候做梦会梦到,不是忘带船票就是误了出发时间,梦中的她一直没能登上那艘船。
程屿扶了下后视镜,闻言侧目道,“没去。”
关尔起了兴趣,“是不是你忘带船票了?还是我们迟到了?”
程屿用一种“你在开哪国玩笑”的眼神看她,“你忘带晕车药了。”
“啊?”关尔不相信,“就因为这个啊?你是不是——”
看着程屿不虞的神情,关尔小声嘟囔着,“我也太离谱了吧,我记得我们花了好几天规划呢,怎么就因为这个没去……就算是吐一船也得去啊。”
“你确实说过这话。”
“什么话?”
“吐也要吐在船上。”
关尔:“……”
哈,她还真这么说过?
程屿轻笑了一声,“开玩笑。”
她就说嘛.....
“你在去的路上就吐了。”
关尔:“.....你这才是开玩笑的吧?”
好冷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