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良面色如常,依旧是那副忧国忧民的忠臣模样:“大都督此举……”他顿了顿,“有些太过凌厉了。”
没有否认。
也不敢否认。
“凌厉无妨。”韶容抚掌轻笑,“只要丞相大人满意就好。”
他转身望向龙椅:“陛下觉得呢?”
“甚好。”东方礼声音不疾不徐。
满殿寂静中,无人询问使团的意见。
他们也不敢有意见。
西域使者们跪伏在地,额头紧贴地砖。为首的使臣浑身发抖,眼前不断浮现三年前那场战役。
“韶”字旗所到之处,突厥三十万大军灰飞烟灭。而如今,这位杀神正笑吟吟地站在他们面前,说着“随手杀了”他们的皇子。
“既然诸位没有异议……”韶容忽然敛了笑意,眼神扫过使团,“那便请使团即刻启程返国。”
他必须尽快送走这些西域使者,才能腾出手来对付褚良这条老狐狸。军制改革迫在眉睫,北疆边防亟待整顿,实在没功夫陪这些人在朝堂上虚与委蛇。
使团首领如蒙大赦,连连叩首:“下官这就回去禀报国主……”
“陈桓。”东方礼突然开口,“派一队金羽卫护送使团出关。”他意味深长地看了韶容一眼,“务必,平安送达。”
这是要监视使团离境,防止他们与褚良再通消息。韶容会意,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待使团仓皇退下,韶容转向褚良:“丞相大人还有何高见?”
褚良面上仍是那副忠厚长者的模样,拱手笑道:“老臣……无事。”
一场足以震动朝野的对弈,就这样荒唐地落下帷幕。
待群臣尽数退去,东方礼才缓缓走下龙椅。昨夜几乎未眠,今晨又匆忙赶回宫中议政,疲惫早已爬上眉梢。
“要不要先去歇会儿?”韶容蹙眉,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剑柄,“褚修那边,我去处置。”
啧。
该死的西域使团。
该死的褚良。
若非他们,东方礼何至于憔悴至此。
“不必。”帝王轻轻摇头,转身朝偏殿走去,步履依旧沉稳。
韶容默默跟上,目光在那道挺拔的背影上流连。明知此刻的关心只会让东方礼更加混淆友情与爱意的界限,可他就是忍不住。
习惯真是可怕的东西。
偏殿的门在身后轻轻合上,隔绝了所有窥探的视线。东方礼忽然转身,四目相对的瞬间,韶容看见帝王眼底闪过一丝他读不懂的情绪。
“阿容。”东方礼轻声唤道,声音里带着几分疲惫,几分犹豫,“昨夜……”
韶容心头一跳。那个称呼,有多久没听到了?
“昨夜你说的话,还算数吗?”东方礼继续道。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
韶容一怔。哪句话?
随即恍然!是那句“陛下若想留下,臣随时恭候”。
可此刻提起是何意?总不会真要……
“你能不能……”东方礼突然别过脸,耳尖泛起薄红,“陪朕睡会儿觉。”
“?!”韶容瞳孔微震。
东方礼却陷在自己的思绪里。
昨夜辗转反侧时,心口那阵细密如针扎的疼痛又来了。这症状已不是第一次,太医们诊脉后总说“陛下龙体无恙”,可那疼却是真真切切的。
殿内陷入沉默。
等了半晌不见回应,东方礼忍不住拽住韶容的衣袖:“就一次……”他声音轻得几不可闻,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哀求,“朕保证……就一次……”
就一次。
阿容……朕的心好疼。
这句话终究没能说出口。帝王垂下眼睫,在眼底投下一小片阴影。
韶容微微偏头,仔细打量着东方礼的神色。不对,帝王此刻的状态绝不仅仅是睡眠不足那么简单。那苍白的唇色、微颤的指尖,还有眼底藏不住的痛色,都在昭示着更严重的问题。
“好。”他听见自己放软了声音。
东方礼立即拽住他的衣角,像抓住救命稻草般往内室引。明黄帐幔垂落的龙榻前,帝王合衣躺下,却在半梦半醒间往内侧挪了挪,空出半边位置。
“像从前那样……”含糊的呓语里带着几分希冀。
韶容身形一僵。年少时同榻而眠是常事,可如今……
“臣就在这儿守着。”他最终坐在榻边,后背轻靠着床柱,“哪都不去。”
东方礼似乎也意识到这个要求太过逾矩,没再坚持,只是将韶容的衣角攥得更紧了些,仿佛怕一松手人就会消失。
不多时,均匀的呼吸声响起。
韶容凝视着帝王苍白的侧脸,眸色渐冷。东方礼自幼习武,根基扎实,怎会因一夜未眠就虚弱至此?他轻轻拨开帝王额前碎发,指尖触到一片不正常的冰凉。
不对劲。
很不对劲。
纤长的手指搭上那截裸露的手腕。六年边关征战,他不仅精通兵法,更通晓各国医理。可指下传来的脉象却让他眉头紧锁——蓬勃有力,节律分明,丝毫不显虚弱。这与东方礼苍白的面色、冰凉的手脚形成了诡异的反差。
即便是最健壮的战士,疲惫时脉象也该略显虚浮。可此刻东方礼的脉象,蓬勃得近乎亢奋,像是被什么强行催动着气血。
韶容的指尖微微发颤。这绝非自然状态,分明是被人动了手脚。
“陈桓。”他压低声音唤道。
老太监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屏风后:“大都督?”
“去查。”韶容眼底翻涌着杀意,“陛下半年内的膳食、熏香、茶饮,经手之人一个不漏。名单直接送韶府,不必惊动陛下。”
敢对东方礼下手,无论对方是谁。
他都要让其,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东方礼在睡梦中无意识地蹙眉,循着熟悉的白芷香往韶容身边蹭了蹭,额头几乎贴上他的膝头。
韶容垂眸望着榻上的人。此刻殿内仅有二人,屏风将床榻隔成一方天地。他闭了闭眼,终是躺下身去。
几乎是同时,东方礼蜷进他怀里,冰凉的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他的衣襟。韶容僵了一瞬,随即缓缓收拢手臂,将人圈在怀中。
“睡吧……”他在帝王耳边轻声道,另一只手按上对方心口,以内力疏导紊乱的气血,“阿容在呢。”
东方礼醒来时,殿内已染上暮色。他先是眨了眨眼,待视线聚焦,便看见韶容斜倚在床榻边假寐的身影,那人抱胸而坐,长睫在眼下投落一片阴影,连睡姿都带着武将特有的警觉。
多久没睡过这样安稳的觉了?帝王恍惚地想。身上沉重的疲惫感已然消散,连带着那如影随形的心痛也暂时退去。
窗外日影西斜,他突然惊觉,今日的奏折还未批阅!
东方礼轻手轻脚地撑起身子,正要越过韶容下榻,手腕却突然被攥住。
“陛下想去哪?”韶容不知何时已睁开眼,眸中一片清明,哪有半分睡意?他指尖顺势滑入帝王掌心,三指精准地扣在脉门上,脉象依旧亢奋得不正常。
东方礼怔了怔,目光落在两人交叠的手上:“折子……”
韶容眉头紧锁。方才他已瞥见案几上堆积如山的奏折,什么礼炮规格、猎场清扫,尽是些鸡毛蒜皮的琐事。
东方礼这哪是当皇帝?分明是给那群大臣当老妈子!
“不急。”韶容一把将人拽回榻上,力道刚好够帝王跌坐在软枕间,“明日早朝,照原样发回去便是。”
“这怎么行。”东方礼蹙眉,下意识攥紧了被角。若将奏折原样发回,万一延误军国大事……
韶容突然屈指弹在帝王光洁的额头上:“陛下放心,”他唇角微扬,眼底却是一片肃杀,“臣定给您安排得妥妥当当。”
比如,让那帮尸位素餐的朝臣们,好好回忆回忆何为分内之事。
东方礼捂着额头,恍惚又变回那个被太傅罚抄时,眼巴巴等着韶容翻墙来救的小皇子。
他张了张嘴,却在看到对方眼底的血丝时,突然噤声。
“……好。”
一个字,轻得几乎听不见。
韶容却笑了,伸手替帝王掖好被角:“缓缓再起,一会儿就该用晚膳了。”
“你要回府了吗?”东方礼突然抓住他的袖角,话一出口便后悔了。
外臣不得夜宿宫禁,更何况方才自己还信誓旦旦说“就一次”。
韶容看着帝王抿唇强作镇定的模样,忍不住轻笑:“臣宿在偏殿。”指尖点了点不远处的侧门,“陛下随时可以唤臣。”
“……好。”
东方礼松开手,指尖残留的温度转瞬即逝。
他知道这是最好的安排,既全了礼数,又……全了他的私心。
二人对坐在膳桌前,烛火将他们的影子投在雕花屏风上。东方礼不合礼制地轻咬着银筷,眼角余光偷瞄对面那人。不过是多了个人陪着用膳,连平日里腻味的山珍海味都变得鲜活起来。
韶容修长的手指灵活地剥着虾壳,将晶莹的虾肉一一放入帝王碗中。
他记得东方礼所有喜好,连咸淡口味都一清二楚。
东方礼埋头扒饭,耳尖却不受控制地泛红。米粒粘在唇角都不自知,直到韶容伸手替他拂去。指尖擦过唇瓣的触感让帝王险些咬到舌头。
好喜欢韶容。
这个念头来得猝不及防,却理所当然得像日出东方。
待用完晚膳,韶容盯着帝王躺回榻上,正要转身离去,衣袖却被轻轻拽住。
“那个……”东方礼的声音闷在锦被里,他觉得自己有些得寸进尺,却还是忍不住开口,“能不能……留个香囊给朕?”
管他呢。
反正比起那个“卿卿”,韶容明显更纵容自己。
韶容挑眉。
这人莫不是离了他的气息就睡不着?
他解下腰间香囊塞进帝王手中:“明日给陛下做个新的,先将就。”
香囊还带着体温和白芷香的气息。东方礼将它贴在鼻尖,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抬头:“你……”
屏风外,韶容的背影已经消失在转角。帝王抱着香囊缩进锦被,嘴角不自觉扬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