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牛瞟了眼那飘动的门帘,轻声嘱咐:“有什么话,你慢慢问,莫吓着她。”
狴犴点头应了,进门后便见那少女坐在床沿,寂静如莲,苍白脸庞分布极为精致的五官,因伤失去血色,反添就一份静美婉约。他实在不相信这样的人,身体里能蕴藏这样的戾气,叫集云镇成为一片火海。
他沉默须臾,还是芸初先开口与他招呼:“你叫……狴犴?”
“芸初姑娘听说过我?是,囚牛是我家大哥。你既然是他的朋友,只要你与我道尽详情,我不会让其他人为难与你。”
“该说的,我都与大哥他们说了,其他的,我真不知道……”芸初眼底隐隐透着泪光,“我听说,有人因为我,伤重不治。‘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你带我回去,给苦主一个交代,并没有错。我不会抵抗的。”
狴犴目光闪动,他心下不由暗暗揣度:他们方才讲话声音不低,可囚牛细心,特意布置了一道结界作为隔音屏障。这姑娘又如何能听见“两人重伤不治”的讯息呢?囚牛并未过多交代此女的身份来历,只道她是自己凡间认识的一名孤女,心中堪怜,特以兄妹相称,现下看来,他有必要好好细问一番……
他止住芸初动作:“姑娘且慢。姑娘伤势颇重,不宜奔波。等伤势稍好,再去不迟。我会禀告赵知县,给你两日时间稳定伤势。不瞒姑娘,方才进门,狴犴心中,一直有些疑惑,一炷香前,有个蒙面女子来县衙投书,说你们在此处,因为伤重正在医治,特意让她过来代表决心,言明‘一力承担,绝不外逃’。”
“什么?”
“刚才有人来县衙,透露了你们的行踪。而我问过囚牛,你昏睡方醒,不曾叫外人与你接触。芸初姑娘,你先前……可曾得罪了什么人?我是说,在今早大火之前。”
芸初心下沉思,想起一种可能,不曾出口外道。“不曾。”她摇摇头,只是说:“兴许是被乡亲们看见,有人匿名状告到衙门了吧……”她低低道:“有两人因我丧命,我自然该给他们赔命。无论那人是谁,这些都是我该承担的罪过。她以我名义前去投书,反倒省去了我‘逃亡拒捕’的罪名。”
狴犴绽开一抹笑意,安慰道:“姑娘不必如此悲观。依大明刑律,‘失火罪’分三六九等。延烧官民房屋,笞五十,致伤人命,则杖一百,情节严重者才会判处绞刑。若是能证明户主在外失火而延烧,罪减三等。我定会查明真相,盘点损失,严格审刑,不会让你多受一分罪。”当然,也不会少受一分。狴犴心底暗道。
“哦,另有一事,”狴犴折身欲要撩帘出去,停下来道,“芸初姑娘,您神通广大,我与囚牛有些家事要说,劳烦您闭目塞耳,不要偷听。”
偷听?芸初惊讶,心下莫名其妙,正要解释,严苛的刑法执行者抢先封住她的视觉听觉,而后告罪似的,朝她深深一揖。
狴犴撩起帘子出来。囚牛坐在外间,斟了杯茶,递予狴犴:“我知道你要问什么。”
狴犴笑着接过他的茶:“请大哥言明,这位女子到底是何身份?”
囚牛长长叹了口气,苦笑着说:“我在幻海第一次见她。区区凡人,莫名现身幻海禁地,浸泡许久,仍未殒命。她的身份,我已托了十三阎殿与南斗星君代为调查,可十三阎殿回禀,并不十分清楚,我们东海多年来少有人去冥界,交情也淡了,我不曾多问。至于南斗星君,倒像刻意躲避,多次寻访,犹然未果。她凡人之躯,能承受非一般的炎热灵力,且能快速自愈,非同小可。”
敖霜沉吟少顷,补充道:“她叫我联想起一人。”
囚牛疑道:“谁?”
敖霜正色面对囚牛:“旱魃。”
“有何证据?”
敖霜不甚肯定地摇了摇头:“也是猜测。她提到应龙,又具备炎魄,又是凡身,靠得拢的人物屈指可数。旱魃是最可能的一个。但是……”
她语声微顿,囚牛接道:“但,仅仅只是猜测。事隔经年,传奇稗史流落散佚,真假难辨。”
“是。”敖霜点头,“乡间传言,纵使生于同时同地,也不一定切中事实真相,何况时隔久远的传奇稗史。编纂之人做些查考追溯已很用心,难保有什么眼界不及之处,少不得私下揣摩想象、自圆其说。再者,人神妖魔,不同种族对另一种族的认识难免存在不足。就如凡人不识寒冬炎夏,自然之理,把所有事端全然归咎于上古神明一样。”
“大哥,你有没有想过,”狴犴引回话题,“您乃东海储君,您贸然插手此事,代表东海介入凡界。若触犯了什么因果,危及的可不是我们几个人而已。”
“他贸然插手,就算现在想撒手不管,也已经迟了,”敖霜道,“此事,是我先招揽的,真发生什么事,南海必然与东海站在一起。”
狴犴笑着道:“我先前答应赵知县帮忙捉拿,实则存了份私心。大哥大嫂既然言明一帮到底,小弟定然不落人后。”
*
因火势蔓延,来客居动荡过一回。有几名艮街的仆从听说自家着火了,匆匆告假,赶回家中救火。何聪也急,自己家位于集云镇外围,一般不会有事,但火势汹汹,他想尽可能帮着救人,救人也是救己,火一直扑不灭,势必会殃及自己的住所。
跑到二楼,急急安排诸位房客先到一楼堂屋坐着,何聪嘱咐,如果见风势不对,立马逃跑。众人收拾了行装,坐在楼下,亦然有些人不甘寂寞,跑出门看热闹。
白苎与赑屃尽在房中安坐,没有出去看过一回。何聪劝说,赑屃婉拒了何聪的好意,并告知预判这场大火不会持续很久。何聪知道二人不凡,见其无动无衷,只能帮忙安置其他房客去。
外头的嘈杂纷纷扬扬,忽而,众多声音中响起清脆的一声啼鸣。青鸟?赑屃略微惊疑。
囚牛随身扈从均已赶去协助,赑屃唤来那传信的灵鸟,解下信笺。
白苎瞥了眼那信笺上的内容,不说话。
“你不跟着囚牛去看看吗?”
赑屃不答。
“囚牛擅自插手凡间事,这会是个机会。”
赑屃笑了笑,纸笺焚烧成灰,“这不单单是凡间的事。况且,集云镇毗邻东海,镇中失火,东海救火,不过举手之劳,这等小事,入不了天界的眼。”
白苎一笑:“莫非,你私心里,不太想东海与天界打起来?”
赑屃也随之一笑:“你不是号称能看穿人的心思吗?那你看看,我心里希不希望四海与天界起冲突呢?”
白苎笑言:“私心里,你不太想。可很多时候,想得到的,越过了这份私心,便有了许多的不得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