螭吻觉着身上肌肤一凉,火鼠裘服兼外衫尽数被此人剥了去。
不理螭吻叫唤,那人整理衣物,手下不停,语犹傲然:“永古及今,飞禽走兽哪有穿着衣裳的?况,人族狩飞禽、猎走兽,采羽硝皮,敛味入药。龙为珍兽,龙鳞、龙角、龙肝、龙鞭……食之大补!今日吾怜尔年幼,仅取此裘、此衫,移为他用!莫再多言!”
真真可怜,逞一时嘴快罢了,头一遭将自己送进寒狱,再一遭叫人扒了衣裳!螭吻深刻反省着。然而,那奇怪的老女人到底存了丝善心,尚留了内衣底裤予他!欷歔!
(四十三)
老女人光裸身体,与他谈上半天,到底还扒了他的衣裳。扒了他的衣裳不算,口里还谈他的龙鞭大补。人族迷信以形补形,什么虎鞭、鹿鞭,拿来泡酒壮阳,老女人眸光似寒刀,往下悠悠一瞥,可够吓人!
遥想万年前,哪有什么礼教?邃古的老女人这般豪放,倒也不足为奇。龙族蛮生蛮长,她一人族女子尚且不知羞怯,他今日却如那赑屃、囚牛一般,受人族宣扬的“礼乐”约束……总而言之,言而总之,怂不得!
螭吻挺了挺胸膛。埃布图拉斯瞥到龙九的小动作,暗中嗤笑:够二的,二愣子……
(四十四)
两人不易管理自己的情绪,斗嘴斗久了,反而生出相伴的情谊来。
女子调息两个月后,随手一划,便可从另一个空间取出材料。水压迫人,凡间浊气略微溢出,须臾过后,周遭动静一切如常。她开始编织自己的衣裳,螭吻被抢去的外衫随着时间流逝,一件件地,重新回到身上。
螭吻闭眼休憩,女人无聊时则会哼些陌生的小调。她嗓音轻柔,轻轻地哼唱,歌谣曲调古朴,有调无词,宛如旷野风鸣,遥相应和。
螭吻静静地听着,心湖掠过细风,无比得平静。那些小调,螭吻从未听过,他腹中空空,也给不出文采斐然的评价,只觉好听。一曲毕,他半开玩笑地说:“您老虽高寿了,这把声音却似个年轻的小姑娘。”
女人轻哼了声。
螭吻笑道:“我有时在想,或许您并不是一名老妪,而是一名貌美的姑娘。”
女子斜睨了他一眼,料想他看不见,便笑着说:“世上人,貌美的声音不如何,声音美的相貌不如何,人美声甜的,毕竟是少数。你可想错了。”
螭吻道:“您这话,让我想起我七哥。他说,‘以何为美’,各界评判标准本就不一而同。我说,美,那就是美。”
他又道:“你是哪界的人,素日做什么营生?”
“你先前不是猜到了吗,巫女。”
女子捏着针线:“巫女是神职。巫女亦需谋生。”她低眸浅笑,而后朝向螭吻,“你猜猜,我平日里做什么?”
“该不会,该不会是……‘采羽硝皮,敛味入药’吧?”
女人想起初见面时的囧事,笑得开怀。她摇头道:“此其一也。并非主职。族中诸事繁多,人手不够,是以一个人需得学会处理诸多事务,譬如狩猎采摘、伐薪炊食等杂事,又如观测天时、播种制药、鸣乐祭祀、疏洪祈雨等大事。除却巫、医、庖,我还是‘师’。”
“师?你专做人的师父,所以才这般爱训.诫人吗?”
“非也。”女子笑意上扬,“师,古文字如何写,你可记得?”
螭吻摇摇头,讪笑道:“我生得晚……平素,也不爱读书的……知道得少!你倒是说嘛……”
“你倒是颇为实诚!”谑笑的笑容敛了几分,女人内心生出些不忍来,遂摇了摇头,“算了,不说了。”
“说嘛,干嘛卖关子!”螭吻好容易盼来一个爱说话的人,巴不得把两百年来的寂寞都宣泄了才好。是以,尽管总被眼前人打击,他也不当回事。
她可看出来了,螭吻这个人就是个爱受虐的。兴致上来,女子不愿咽回去,接而道:“初时,师,不过指意‘能通过脚印辨别动物的人’。后来,在脚印的右边加上‘酸枣枝’,意为‘通过脚印辨别动物并驯化动物的人’。”
螭吻听得似懂非懂,点点头不说话。
女子闭眼,掐指一算,莞尔道:“观测古今,识海中,隐约有个‘对牛弹琴’的典故,想来是那弹琴人太过执意,想用琴音驯化牛。哪想成了个千古笑话。训狗、训猫,都容易,但想三牲启蒙,领悟人意,着实需费番功夫……”
螭吻睁大眼,支吾道:“你、你,是不是……又在拐弯说我?”
“有感而发,说了说三牲,可没说你啊。”
螭吻拧眉,心里嘀咕:总觉得怪怪的……
女子心情甚好,转开话题,问螭吻:“你关在幻海两百年了,可观察过这片幻海?知道幻海是什么地方吗?”
螭吻好奇心又被勾上来了,摇头称不知。
她笑唇轻启,嘴唇动了动,偏在此时,海水动荡。眼前人的生动表情霎时变得呆滞,螭吻忧心叫道:“喂!老女人,你没事吧?”
眼、耳、口、鼻,不声不响地往外流淌鲜血。女子的面容青筋跳动、纵横,上一刻开开心心的面容五官猝然扭曲。她任凭变化发生,一动不动,耳闻螭吻的叫声越发急促。
但觉全身肌理紧缩,胸口一凉,女子“哇”地吐出一口鲜血来。稳了少时,她方拾起袖子,擦了擦口鼻涌出的鲜血。
螭吻惶惑异常,低声问:“你,你还好吗?”
女子垂首不语,过了好长一段时间,抬头笑了笑:“臭小子,话说,我在这儿呆了多久了?”
“我,我没算时间。可看轮岗的天兵轮换的批数,至少三四个月了吧。”
螭吻心下算了算,又问:“你……方才是怎么了?怎么,突然这般,可是身怀旧疾?”
“受了些惊吓罢了。你不见方才海底地震,轰隆隆的多吓人。”
锁链扯得哗啦响,螭吻移步向前,急道:“才不是!我螭吻并非三岁小儿。快告诉我实情。我、我没准能帮你!”
女子眉眼盈盈含笑,温言道:“一个小孩子,还这么笨,能帮我什么?就凭你是东海龙王的儿子?”
“你、你既算出我是东海龙王的幼子,就该知道我能帮得了你!”
纤细身影慢慢站立。那熟悉的笑音轻柔、豁达,靠近他的耳畔:“乖小子,以后吧,谢谢了。等会儿……我揭开结界,你安安静静的,莫要言语。”
“你要离开了吗,你要去哪儿?”
朦胧的背影,逐渐远去。素手一挥间,空间重叠,皮影人与他换了个位置,天兵察觉些动静,扭头看来,并无大事,只是那龙子似魔怔了般,定定望着前方,泪盈于睫。
“有美一人,婉如清扬。”年少的龙九,假作风流,调戏宫中婢女,为嘴里能吐出一些文雅的词句,特跑去请教素来被自己轻视的赑屃,好好地唤了声“七哥”。赑屃不计前嫌,非常耐心地教会他背诵、理解“野有蔓草”的一句话。老女人,想必,也与美人搭不上边。但莫名地,龙九看见她那离去的一眼,心底涌上来的就是这句话。
“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扬。”
他向往自由,经常在野外疯跑。清晨的旷野,烟雾缭绕,凉爽的空气沁人心脾。当旭日初升,光线灼眼,于眼前搭个凉棚,放眼远眺,宏宏大观。
风吹拂草叶,纤纤绢秀,草叶上的露珠,晶莹剔透,折射光晕,变化万千。
然而,饶是美景再美,亦然难以比拟她离去时的那盈盈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