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花宫正门。
“仙君莫怪,近来邪魔多有异动,此次赴宴需得验明正身。”
身着鬼车鸟纹样法衣的仙侍恭敬行礼,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微笑。
长风走过显魔镜,身后跟着的一串儿部下也齐刷刷走了过去。
无事发生。
雨神悄咪咪踩了一脚火神的鞋,算是报了出三清秘境前被火烧到发梢的仇。
雨火风花并上丛明雪五位神君此行全部扮作了长风的部下,为了确保他不会在“替天行道”的过程中夭折。
他们的计划朴实无华。
不过是长风拿出“夺帝之争”的名额,换来了“天道代言人”身份。
这种“代言人”算是给掌管洞天仙君的特权,一旦发现仙帝“德不配位”,就能用名额来换取。
只要被状告的仙帝真的有什么猫腻,将其斩杀后,代言人就能直接荣升为新任仙帝。
所以长风其实还存在三个潜在的竞争对手,分别是日及天的游英仙君,荣花天的乐灵仙君,晚晴天的丝柳仙君。
这三人若是在他发难之后回过神来,打算争上一争,事情就会变得很棘手。
当然,这是他自己单打独斗的前提下。
现在有五位神君相伴,还有秘境里那些神君兜底,长风走路的腰杆都显得更加笔直。
丛明雪走在最后打量着缓慢蠕动的宫墙,碾了碾指尖。
春花殿。
宴会尚未开始,正中央的空地上,七八个乐师的手弹得快冒出了火星,愣是没想明白空杞为什么要点上几首基调悲壮的破阵曲。
不仅难度高超,听着还让人不禁愁肠百结。
殿内四大洞天的位置分别排开在御道两侧,早早到场的游英仙君和丝柳仙君相对而坐,两张不尽相同的美人面不怒自威。
听着乐曲声里藏不住的阵阵悲切,眉宇间也流露出恰到好处的哀惋。
游英极其克制地看了眼宝座上慈悲面孔的男人,不知为何心有不安,总觉得今天赴宴……不是个很好的选择。
她这般想着,趁着灵食还未上桌,先让身旁的仙侍了杯灵酒。
丝柳倒是没什么感觉,空杞仙帝向来随心所欲,对部下也没什么要求,只要各个洞天里不出现什么魔物肆虐的情况从不过问。
偶尔突发奇想召开个宴会……也在情理之中。
她尝了一点仙酒,咂摸到了桃花的气息,愈发期待一会儿开宴后的灵食。
春花宫的灵食色香味俱全,她上一次吃到嘴里还是在……扶乐寿宴那天。
丝柳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两千八百年没进过春花宫了。
这让她忍不住寒毛倒立,就连发梢柳枝新抽出的嫩芽也迅速枯黄。
修士的直觉有时候能救命,她现在疯狂的想要逃离这个鬼地方。
“属下拜见仙帝。”
粗细高低不一的男声响起,岁寒天和荣花天的人姗姗来迟。
空杞“嗯”了一声,斜靠在宝座上,在一片灯火辉煌里看了眼下面的人。
人已经到齐,是时候……开宴了。
.
仙侍鱼贯而入,每个人脸上都带着薄薄的面纱,步伐稳健得不行。
绛红法衣上的鬼车鸟纹路栩栩如生,仿佛下一秒就要脱离布料飞向苍穹,又或是什么不见底的深渊。
“我说怎么绣这破鸟,原来是给你们报丧。”神界雏形哼哼两声。
姜洛玉端着份量足有一拳的“兽肉”放在丛明雪伪装的副洞主面前,两人恰似无意地眼神相交,传音就这么飘了过去。
混杂着真源之力的仙力链接起岁寒天众人。
“一会儿见机行事,我去探一探空杞的虚实。”
丛明雪知道姜洛玉不会做没有把握的事,这般说一定是想到了办法,于是嘱咐道:“万事小心。”
“哦对了,别吃东西。”姜洛玉抽了抽嘴角,“这些东西都是仙侍做的。”
众人:“……”
一道又一道冒着热气的菜品摆到了桌面,乐师的琴声逐渐低缓,在空杞的示意下变换曲目。
曲声如山涧溪流汩汩流下,听得人心头一松。
姜洛玉前面的“扶乐”以及“笙舟”都是傀儡,临上菜前笙舟就拉着人不知道去哪了。
不过好在对方留给他一块儿玉珏,只要玉珏变色,就是他过去拖住空杞的信号。
菜品齐全后,二十二仙侍又一分为二站到了宴席两侧。
姜洛玉特意选了个离空杞最近的位置站好,身侧坐着的是个发梢长着柳芽的女仙。
那满头柳芽欣欣向荣,一眼便能认出来这人是晚晴天的洞主丝柳仙君。
空杞难得坐正,让身旁的侍把自己右手边的酒坛抱起,微微一笑:“春花宫已经两千多年没设过宴了,自从乐儿死后,本尊几乎不问世事。”
“好在诸位将春花境管理得蒸蒸日上,实属本尊之幸。”
老板不会无缘无故夸人,姜洛玉眨了眨眼睛,总觉得空杞下一句不是什么好话。
空杞:“此酒名为星河千醉,喝下去的人能得到一千日的美梦,是本尊藏了近万年的宝贝,今日拿出与诸君共饮。”
姜洛玉意味深长地看着倒出来的透明酒液,想起笙舟看见它时的动容。
这酒有故事,但他不好奇,因为腰间的玉珏已经快把他烫死了。
空杞自顾自说完端起酒杯,笑了笑,眉心的观音痣在这笑里居然多了几分扭曲之感,就像藏着什么东西,即将破土而出。
突然间,他感受到了……
“父亲!”
伴随着这声凄凄哀哀的呼唤,丝柳身侧的仙侍摔在了地面,跌倒同时脸上的面纱滑落,露出了少年精致又惨白的脸。
那张脸上琥珀色的双瞳噙着泪,倒影着周围的灯火,里面波光涟漪。
少年似乎很是痛苦,额头滚落了一堆汗珠,可手却挣扎着抬起,朝着空杞的方向伸去:“您……不认识乐儿了吗?”
和缓的乐声刹那消失,顿时整个大殿死寂如坟冢。
丝柳:“……!”
三千年骨头都成灰了,怎么还能活过来?!
她丝毫没有怀疑地上的柔弱少年根本不是扶乐本人。
如同在场所有人一样。
《太一万法无相诀》静静运转着,姜洛玉状似痛苦的捂了捂脑袋,仿佛在经历一场艰难的回忆。
岁寒天众人集体沉默,根本没想到姜洛玉的“试探虚实”是这种办法。
心魔:“你怎么不拦着他?!对面可是天道敕封的仙帝,他动手你压根来不及救!”
丛明雪捏紧了酒杯:“我信他,而且能救。”
不过是损伤一点储存神力的神源。
这一幕“父子相认”的戏码并没有让在场众人感到温馨。
除却岁寒天,其余三天的人全都毛骨悚然。
他们早在上菜的时候就察觉出不对了。
春花宫的仙侍三千年前可没有带面纱的习惯,能进来当仙侍的就没有丑的,无缘无故带着面纱……岂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面纱是高品阶的仙器,模糊了每个人的脸。
这是场瓮中捉鳖的宫宴,唯一的“捉鳖人”高高在上,看着他们自投罗网。
这突然复活的“扶乐”,没准是唯一的变数。
手中的酒杯砸在了地面,空杞心里、乃至于脑子都飘着一道相同的声音。
“这是你的孩子啊,他那么痛苦,为什么无动于衷?”
他的孩子。
空杞一边笑着一边走到了少年身边,蹲了下去,轻轻托起少年的胳膊将他扶起:“好孩子,你这么多年都去哪了?受苦了。”
他的话里没有怀疑少年的身份,也没有父子死别千年重逢该有的动容,慈悲的双眼被额发挡住一角,整个人冷漠得像是一株树。
他本来就是树,一株长在乱葬岗的百叶罗汉树,吸收着日月精华和满地残躯修炼,化形后被小门派的掌门捡了回去当做普通孩童养大。
“我当然记得你。”空杞撩了一把少年汗湿的发丝,用清洁术洗去了少年身上的脏污。
“我怎么不记得自己的孩子。”
心疼的语气听得姜洛玉浑身发毛,这个走向根本不对劲,空杞似乎压根不在意他是不是“扶乐”的转世。
不过父子相认也不是他的目的,他要做的,是亲眼看一看真相。
境界上的差距让他无法窥探空杞的记忆,于是经过和神界雏形的讨论,他们敲定了直接进入识海光明正大“查看”的办法。
以神骨之力为根基,仙力为枢纽,再结合新加入的真源之力。
前者的强硬能破开识海,而真源之力能够让识海不会排斥他的窥探。
“父亲,您不想我吗?”他一把抓住空杞的手腕,琥珀色的眸子灿若星辰。
对面的人没有反抗,而是饶有兴致地看着他,眉心的观音痣绛红如血。
神界雏形:“快!”
姜洛玉瞬间催动混杂着真源之力的仙力,掉进了一片血海。
这是空杞的识海世界。
姜洛玉被血水拍了满脸。
海面波涛汹涌,漂着一座又一座死人堆积的小岛,恶臭扑鼻。
那些尸首有的已经完全白骨化,有的腐烂了一半,呈现出如鱼泡鼓胀的凄惨死状。
不过依旧能让人认出,尸体都长着和空杞一样的脸。
姜洛玉没想到空杞的识海如此诡异,扒拉着飘来的断臂浮在海面试图寻找陆地。
通常情况下,修士的识海世界会是修士觉得最为舒适的环境,一如他的荒野,以及丛明雪的冰原。
空杞一个杀道修士执着着斩“本我”,识海里都是自己的尸体好像也没问题。
“别看了,快去窥探他的重要记忆,我只能坚持一刻钟。”神界雏形苦兮兮的声音响起。
“时间一到我们就会被弹出去,外界大概过去十几秒。”
“好。”姜洛玉一边应着,一边游向离自己最近的尸堆。
识海记忆的储存方式除了记忆光球,还能幻化成世界里的景物。
这地方没有光球,血海里也没其他活物,那记忆一定就在这些尸体里。
不出所料,当他戳碰到尸堆顶部较为完好的尸首时,一大段记忆涌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