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间,最美的时光,莫过于少年。眼中有光,未来满是希望;心中有梦,只需策马前行。
出了正月,初春的博陵城罕见地提早一个月,下起了毛毛细雨,青石板街道上,浮着一层薄雾。十五岁的王维勒住缰绳回望家门,金碧辉煌的崔宅门楼下立着崔招以及王缙,旁边还有崔家的几个表兄妹。母亲崔招的脸上有了岁月的刻痕,眼角的皱纹诉说着这几年的艰辛;表妹崔思蕤满眼含泪,藕荷色裙裾被风掀起一角,单薄的身影恍若雨中飘摇的梨花。
知道自家公子舍不得离去,阿得轻咳一下,将油纸伞往主子头顶倾了倾:"公子,该启程了。"王维点点头,虽有不舍,却依旧开启了自己的游历之路。
与其说“游历”,也不尽然,其中还夹杂了“宦游”的意味,但若说是“宦游”,此时十五岁的王维倒也没有那般绝对的功利心。
关于“宦游“”一词由“宦”和“游”两不分组成。“宦”指官员,“游”就指旅行。宦游宦游,是古代士人为谋取一官半职,离开家乡拜谒权贵、广交朋友的旅游。我国古代的宦游历史悠久,有官吏以来就有关于宦游的记载。
说到“宦游”,我们就不得不说说唐朝的“行卷制度”。
行卷是唐代科举制度中的一种特殊习俗,指的是举子(应试的士人)将自己平日所作的诗文编辑成卷轴,在考试前呈送给公卿贵人或有影响力的人物,以期获得他们的推荐,从而增加及第的可能性。这一制度的起源可以追溯到唐代初期,当时科举考试尚未完全规范化,主考官在录取时不仅参考考试成绩,还会考虑举子的平日作品和才誉。唐朝很多文人对“宦游”和“行卷”乐此不疲。
但对于此时的王维来说,他的确希望这次游历,能够对以后的仕途有所助益;但少年傲气,他对自己的未来充满斗志和希望,因此,他也并不将功利心放在首位。游历大山名川,结交志同道合的友人,才是此行之首选。
车轮碾过官道时,王维忽然想起昨日在书房收拾行囊,母亲将新制的松烟墨放进描金漆盒,指尖划过他誊写的《楚辞》手卷:"摩诘此去东都,当如屈子涉江,观天地以养浩然之气。"此刻鼻尖似乎还萦绕着母亲衣袖间的沉水香,混着车帘外湿润的泥土气息,在肺腑间酿成酸涩的离愁。
一路上他追忆自己这十五年的人生,最感激的就是母亲。她是这世间最伟大的阿娘,她生养了他,并给了他最好的教育。崔招出身高门大户,自己本身就是难得的才女,诗书歌赋广泛涉猎,音乐、绘画、书法、甚至佛法无一不精,幼年时,她亲自为他和弟弟启蒙教育,九岁父亡,为了更好的生活环境和更好的教育,她带着他和弟弟妹妹回到娘家,为此,她不惜忍受嘲讽和白眼……
母亲是他最感激的人,但最不舍的人却是表妹崔思蕤,她是最了解他的人!他们同病相怜,却心有灵犀。她作为庶女,生活艰辛,他寄人篱下,不得不思虑周全。他懂她的苦,她知他的痛。这几年,他们是对方的支持和依靠。他只想早些长大,带她离开世事纷扰,逍遥自在……
因为心有所念,所以,旅途并不觉得远。
洛阳城南的龙门渡口泊着十余艘画舫,朱漆剥落的船身上犹见前朝彩绘的飞天。阿舍操着大嗓门,正与船家大哥讨价还价,王维见他们都快吵起架来了,正要吩咐阿得去圆场,忽听得清越诗声破空而来:"云日相辉映,空水共澄鲜。"转头望去,见青衫少年斜倚柳树,腰间缀着的翡翠笛坠,在夕照中流转着幽光。
"谢灵运的《登江中孤屿》,倒应了此间景致。"王维拱手施礼,瞥见对方袖口露出半截诗笺,松烟墨写着"林壑敛暝色"小字,笔锋遒劲有力,有几分张旭的狂傲。
看到对面光风霁月的白衣美少年,那少年眼睛倏然亮起,抽出诗笺笑道:"在下綦毋潜,方才苦思不得下句,兄台可愿续貂?"
阿舍捧着砚台过来时,正看见两位公子临水挥毫。自家公子以指蘸墨,在青石上写出"云霞收夕霏",笔法飘逸,竟是八分酷似王羲之。
綦毋潜击节赞叹,解下翡翠笛吹起了《阳关三叠》,王维以琴声相和,乐声惊起芦苇丛中的白鹭,翼尖掠过水面时,将倒映的晚霞搅作满河金鳞。
两人相见很晚,得知对方都是“宦游”,便结伴同行,当晚同住一家客栈,晚上把酒言欢,对月当歌,好不快哉。
次日,两人同游山寺。白马寺的钟声在暮色中荡开第九响时,知客僧引他二人走进藏经阁后的精舍。月光透过卍字纹窗格,在青砖地上洒下细碎的光斑。綦毋潜缓缓从行囊取出鎏金铜手炉,拨弄着炉中香灰道:"摩诘可闻出这是何香?"
"沉水香打底,掺了龙脑与苏合。"见对方露出惊喜神色,笑着补充:"家母礼佛时常用此香。"突然一阵穿堂风掠过,将案头经幡吹得簌簌作响。阿得忙去关窗,却见綦毋潜已执笔在风中挥毫,墨迹顺着气流在纸上洇出奇崛的山势。
次日前往伊阙途中,细雨将红砂岩山体浸得愈发艳丽。綦毋潜忽然指着崖壁间的悬空栈道:"相传曹子建曾在此得遇洛神。"话音未落,王维扔下一句话“维亦想一睹神女芳容”,纵马奔向山脚。两个时辰后,当阿舍举着桐油伞在观景亭找到他们时,石桌上铺着的丈二宣纸已绘满山水——松柏扎根于岩缝的虬劲枝干,竟是用折断的笔杆逆锋皴擦而成。
端午的东都,户户门口悬挂艾草和菖蒲,街道两边的集市上到处都是从五色丝线织成的精致的艾草香囊,更有不同价位的雄黄酒和不同馅儿的粽子和青团……
王维正斜卧在客栈三楼的露台饮着雄黄酒,忽听得楼下传来熟悉的笛声。推窗望去,綦毋潜斜依在树下吹奏,红衣碧笛分外耀眼,发间兀自沾着几瓣海棠花瓣。
"这是家传的《广陵散》残谱。"綦毋潜从怀中掏出一帛卷,冰裂纹瓷瓶里新折的香艾插在案头,"可惜缺了最后三叠。"王维抚过焦尾琴上冰凉的丝弦,忽将手中的酒泼向炭盆,蒸腾的水雾中即兴拨出激越的旋律。待最后一个音符消散,窗外海棠花瓣随乐声坠落,惊起屋檐的乳燕。
临别那日,綦毋潜将一直随身携带的湘妃竹笛塞进王维手中:"摩诘贤弟,此物原是终南山玉虚宫掌教真人所赠,为兄一直小心珍藏,今日赠予知音。望贤弟务必珍重,盼你我长安再见,再把酒言欢!"
王维红了眼眶解下随身的和田玉佩回赠:“兄长珍重万千,期待你我兄弟他日扬名长安,得偿所愿!”转身时瞥见对方眼角泛红,恍若当年母亲立在博陵城下的模样。马车驶出十里,阿得忽然惊呼:"公子快看!"但见山巅有人挥剑舞红衣,在漫山翠绿中分外醒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