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秋雨初霁时,崔思蕤总爱倚着回廊看紫藤落叶。那些深紫色的花瓣跌进青砖缝隙,像极了两年前姨娘被害时,青紫的脸庞。又像是长兄崔湜被流放岭南时绝望的目光。
紫藤花瓣纷纷扬扬落在青石板上,崔思蕤踏着花瓣提着竹篮经过回廊时,远远地瞧见嫡姐崔嘉屹立在垂花门下,葱白的手指捏着封火漆未启的信笺,裙裾上的金线鸾鸟在阳光下泛起细碎的光,傍边贴身侍女喜闻和乐见,听到脚步声,面上露出紧张的神情,待得看清楚是崔思蕤,忙拍了拍胸口,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阿姊可是要往佛堂去?"思蕤福了福身。自打长兄崔湜被流放,六哥崔液接掌家主之位,崔液为人较为平和,远不如崔湜强势,因此她这个庶女的日子松快了不少。
崔嘉屹将信笺往袖中一掩,紧张间,鎏金护甲刮过了廊柱发出刺耳声响:"是啊?十一妹可要同去?"
崔思蕤调皮地指了指崔嘉屹那金线织就、镶满珍珠的宽广衣袖,笑道:“姐姐,这里藏了什么好东西?难不成姐姐要带着这个,去佛堂忏悔去么?”
闻言,崔嘉屹吓得花容失色,忙伸手掩住了崔思蕤的嘴,低声道“噤声!随我来!”
说罢向四周观望,抬头挺胸,仪态万千地回她的怡心阁,腰间环佩在春风里叮咚作响。思蕤望着她的背影,忽见一片海棠花瓣粘在那乌檀木般的发髻上,倒像是点染了胭脂,轻轻摇头叹息,缓步跟上。
一到崔嘉屹的小院,她便命侍女关上房门:“妹妹,你何时知道的?可还有旁人知晓?”
“八姐,你胆子也忒大了些!私自与外男书信往来,这可是大罪!若是被母亲和家主知道,不会轻饶了姐姐。”
崔嘉屹面色潮红,如盛夏的赤色海棠,低声道:“夏郎也不能算外男,他是我的救命恩人,也曾在咱们府上养伤小住过些时日。”
本来是诈她,听到夏岩的名字,崔思蕤惊得手中的红豆酥“啪”的一声,落到了地上,“怎么是他?姐姐糊涂呀!此事到此为止,万万不可再联下去。”
“原来你是诈我?你并不知道这件事!”崔嘉屹拧眉佯怒道。
“我有两次确实看到姐姐命喜闻和乐见两个丫头在门口传递信件,但确实不知道对方是谁,既然今日姐姐亲口所说,那便是差不了啦。八姐,且不说那夏岩身上存有许多疑点,但是他的身份地位,也是万万再联系不得的呀!”
崔嘉屹听不得别人说夏岩的不是,心里有些不开心,半开玩笑地笑道:“只许十一妹妹跟摩诘表弟心意相通、琴萧合奏,却不许别人书信来往?这又算哪一门子的道理啊?”
这次轮到崔思蕤脸红了,她急的双手同时摇摆,表示否认,崔嘉屹难得看到她这般失了章法的摸样,不由得抚掌大笑。崔老夫人的丫鬟来传话,说老夫人请两位小姐过去用餐,俩人一下子装模作样文静起来,伺候的丫鬟咬着嘴唇才忍住笑。
在老太太那边用晚餐,西厢房飘来断续的琴声。思蕤驻足细听,竟是《郁轮袍》的调子,只是新改了几个曲调。她轻手轻脚绕到雕花窗下,见王维一袭青衫临窗抚琴,玉雕般的修长手指在七弦间游走如翩翩鹤影。
"摩诘阿兄好雅兴。"思蕤将新采的杏花插在廊下青瓷瓶里,"只是这第三段转调,当用'拂'而非'挑'。"话音未落,琴声戛然而止。王维抬头时,额前碎发沾着杏花雨,眸中映着少女绯色的裙裾。
“思思,你这可是从大舅母处过来?正好,你来抚琴,我来舞剑……”+
“几日不见兄长剑上的功力见长呀!”
“两年前,就是我们外出踏青,表姐被夏岩所旧那日,回来九哥就领着我们几天每天夜里练剑,月前,又换了一个更好的师傅,希望剑术能有提升!”
“学好剑术也好,至少在没侍卫和小厮跟着的时候,也能保障自己的安全呀!何况阿兄你明年十五岁,就要离家去游历去了,有高深的剑术护身,长辈们也能少些担心!”
王维心里一动,“那妹妹是否为我担心?”这句话压在唇边终是没能说出口,头脑一热,越发用力地舞剑,剑式和崔思蕤的乐拍相和,一静一动,相得益彰。
一曲舞毕,王维的小厮阿舍忙,端了清香的明前龙井茶,只要端来与公子润喉,却被阿得拦住,冲着主子眨了眨眼,拽着阿舍下去了。
崔思蕤一边帮王维擦拭额头的汗珠,命人上茶,没人答应,自己亲自斟了茶,端给王维喝下。王维很是受用,心里寻思着是不是该将月例,再为阿舍和阿得长上一长。
更夫敲过三更,因要去偷看王维和崔涤练剑,崔思蕤披了黑色的丝质斗篷,带着丫鬟双儿,轻悄悄地往练武场走去。穿过游廊,经过后院假山时,突然闪过一片玄色的衣角。她冲双儿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屏息靠近,听见崔嘉屹带着哭腔的声音:"你当真要随去幽州那种地方?那可怎生使的?幽州不仅寒冷偏僻,边疆更是不安稳呀?哪有现在呆在羽林卫好呀?"突然吹过一阵冷风,接着就是一记闷雷,雷声轰然炸响,照亮对面男子棱角分明的侧脸——正是前日护送御驾来崔府的羽林郎夏岩。
"待我挣得军功,定向老夫人求娶。"夏岩解下腰间青铜错金佩刀塞进崔嘉屹手中,"以此为证。"雨幕中传来环佩叮当,思蕤慌忙退后,绣鞋踩断枯枝发出脆响。待要转身,正对上庶兄崔权,一幅吃了大瓜的看戏眼神。
转眼端阳将至。崔府后厨蒸腾着粽叶糯米清香,崔思蕤却觉府中气氛诡谲。这日给老夫人请安时,她瞧见崔九捧着个紫檀匣子匆匆入内。匣盖开合间,分明露出半截染血的佩刀穗子。
"孽障!"老夫人龙头杖重重杵地,震得案几上汝窑茶盏叮当作响,"我崔氏百年清誉,崔家女郎高贵纯洁,岂能与那下等的寒门武夫私相授受?"崔嘉屹跪在青砖地上,鬓发散乱,颈间赫然一道红痕——正是夏岩那日所赠佩刀的绦子。
“嘉儿,你和阿九是双生子,是我四十多岁的老来子,不能说对你俩寄予厚望,但你俩,却是我最宠爱的心头肉。我不求你们光耀门楣,却期望你们一世安稳。我崔家的嫡女,中宫皇后都是做得的,又岂能自甘堕落?那等低贱的庶民,别说是高贵的崔家嫡女,即便是庶女,对于他来说,也是痴心奢望。”
“阿娘,你跟阿耶答应过我,不会在婚嫁之事儿上逼迫于我,夏公子与我有救命之恩,再说他有一颗上进的心,年纪轻轻已经当上了羽林郎,若能再得我崔家的帮衬与提携,不怕没有出人头地的一天。”
“自古以来,士族与庶族不通婚。更何况,所谓的“救命之恩”本就有待考究!来人,将八姑娘带回去,最近一个月就不要出门了,将《女戒》、《列女传》抄录十遍。”
三日后,夏岩调任幽州军令随着蝉鸣传来。出发那日,崔嘉屹被锁在怡心阁闭门思过。临行前的那一日,小侧门的门房来报崔涤说夏岩在侧门外发呆,崔九一挥手,命令下人将其打出去。王维没有说话,崔思蕤道:“看在相识一场的份上,不如,就当不知道吧。否则八姐姐知道心里会难过的。”
王缙闻言,一溜小跑,跑到角门边,望见夏岩单骑立在晨雾中,玄甲上凝着露水。他仰头望向崔府高耸的飞檐,忽然解下护心镜抛入院中。铜镜撞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越声响,惊起满树昏鸦。王缙忙又将护心镜捡了起来,重重地丢了出去。
深秋第一场霜降时,崔九誊抄了一份幽州送来的军报,伤亡名单上,夏岩二字格外醒目。思蕤记得那日残阳如血,崔嘉屹一袭素衣立在庭院里,手中握着夏岩送她的青铜小镜。镜面映出她鬓边早生的华发,还有身后满地枯黄的海棠叶。
"他走时,海棠正开得热闹。"崔嘉屹忽然轻笑,指尖抚过镜面裂痕,"你可知这镜子里照见过什么?"不等思蕤回答,她猛地将铜镜掷向廊柱。飞溅的碎片中,思蕤瞧见王维站在月洞门前,手中握着才题好的诗笺。
腊月祭祖那日,崔嘉屹在她的怡心阁的耳房,建了一个小小的佛堂,并终日守在那里。崔思蕤过去探望时,见她正剪下一缕青丝,放置在案头供着个乌木牌位旁,未刻名讳,只描着柄青铜错金佩刀。香炉中灰烬尚温,依稀可辨未烧尽的信笺残角,上面写着"待卿及笄"。
次年春分,王维带了阿舍和阿得,外出游历。临行前夜,他将题着"愿君多采撷"的诗笺塞进崔思蕤手中。马车驶出朱雀巷时,崔思蕤望着渐远的车辆,心痛地直不起腰,忽听怡心阁小佛堂方向传来木鱼声声。
崔思蕤望着王维飘然远去的背影,握紧袖中诗笺,回想起那日崔嘉屹院中那碎落满地的海棠花瓣,竟不知,是谁人的相思更苦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