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
清明雨细得像是天上神仙用最细的筛子,筛下的明晃晃的金粉。曲江畔的垂柳笼在烟青色的纱帐里,有种朦胧的美。
崔思蕤难得有外出踏青的机会,很是兴奋。她跳下马车,提着海棠红裙裾踩过湿漉漉的青石板,发间银丝编的蝴蝶触须沾了水珠子,一晃便坠在肩头绣的杏花纹上。
崔九一袭华服,打扮的像一只开屏的花孔雀,紧随崔思蕤其后,“十一,你瞧这株桃花不同寻常,颜色颇深,花朵也较大,为兄为你攒一朵插在发髻上,我家十一娘,就是全城最美的姑娘……”
王维和王缙扶住下车时险些滑倒的崔嘉屹,抬头望见玄都观的老桃树从灰墙里探出半截枯枝,忽然想起去岁在此写生的《桃蹊图》——那时满枝云霞,如今倒像支干瘪的笔架。
"九哥,摩诘阿兄快看!"崔思蕤停下奔跑的欢快脚步,葱绿披帛拂过道旁新立的拴马石。顺着她指尖望去,三个泼皮正围住对西域父子,领头的疤脸汉子抬脚要踹那装满琉璃瓶的藤箱。少年约莫十岁,深目高鼻裹在褪色胡袍里,怀里死死抱着镶螺钿的木匣,颈间的狼牙项圈随挣扎甩出一道银弧。
崔九正义感爆棚,将团扇往王缙手里一塞,鎏金护甲已掐进掌心:"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竟敢欺负民女……呃,欺负孩童……"话音未落,那泼皮突然怪叫——原是王维解下腰间玉笛,吹出个极刺耳的滑音。疤脸汉耳膜生疼踉跄半步,正撞上崔思蕤"不慎"抛出的缠枝莲香囊,里头的白檀香粉扑了满脸,忽地打起了喷嚏。
"诸位好汉,"王维缓步上前,青竹油纸伞在雨丝掩映下晃动出点点光斑,"可听过京兆府新颁的《市舶律》?私毁胡商货物者,杖八十,流三千里。"说着从袖中摸出块鎏金鱼符,正是前几日崔湜扔给他和崔九防身用的。
泼皮们盯着鱼符上隐约的纹路,其实他们也不晓得这是哪个衙门的,只知道是鱼符是官府里大老爷的象征,脸色比道旁榆钱还要青。
疤脸汉啐了口带血的唾沫,又不忍放弃送到手边的发财机会,突然伸手去抓那胡人少年怀中的木匣。电光石火间,一直沉默的胡商猛地掀开藤箱,几十个波斯银壶叮当乱响,最底下竟露出半截镶满红宝石的弯刀鞘。
"康扎尔给贵人磕头!"胡商突然用生硬的官话高喊,额头重重磕在青石板上。少年趁机挣脱桎梏,从木匣里捧出一把金错刀,恶狠狠地冲着打劫的泼皮无赖们。眼见打劫不成,又怕惹了官府,招上一身腥,地痞们吹了个口哨,扯走了。
崔思蕤的绢帕忽然被风卷到滕箱边。她弯腰去拾,忽见箱子上有道新鲜的划痕,似乎是匆忙间磨去的家纹之类。
正要细看,那叫康饭团儿的少年却蹭到她跟前,掌心托着柄三寸长的金错刀。刀柄嵌着绿松石拼成的狼首,刀刃弯如新月初现,内侧竟用粟特文刻着"九姓"的字样。(注:唐朝时突厥文使用栗特字母拼写,故也称栗特文。)
"阿塔说,知恩要图报,恩人请收下康饭团儿的礼物。"少年眼瞳泛着淡淡的琥珀色,指尖茧子却比长安少年厚得多。
“救人的非我一个,小阿弟,为何单独谢我?”崔思蕤笑着不接刀,反而塞到少年口袋里一些碎银。
“恩人有多个,可刀只有一个,阿姊就像我梦里跪拜的乌麦,我便是要送阿姊!”
“乌麦是个什么?黑色的麦子吗?”崔思蕤迟疑间,王维瞥见刀鞘暗槽里凝着黑褐色的污渍,像是经年的血垢。正要开口,康扎尔突然用胡语厉喝一声,少年也不等崔思蕤回话,立刻将金刀塞进崔思蕤袖中,转身时腰间皮囊漏出几粒带血的马齿。
经此一事,众人失去了游玩的兴致,便起身往回走。崔九把玩着王缙刚摘的不知名的紫色小野花,忽然笑道:"那胡儿倒有趣,饭团儿算哪门子名字?不过,这小子把十一当做乌麦神,倒也有趣的紧!"王维摩挲着康饭团儿塞到崔思蕤袖中的金错刀,陷入了沉思。
暮春的空气中泛着新茶的青碧,两岸碧绿的杨柳正飘着恼人的飞絮。
经历了刚才的变故,崔嘉屹惊魂未定,站在石桥边平复着心情,月白云锦襕衫的下摆扫过鞍鞯上鎏金缠枝纹,指尖还捏着刚从王缙食盒里摸出的玫瑰酥。
正放松间,忽听得对面方向炸起一串爆竹似的蹄音,一匹棕黑色马驮着歪斜的货箱横冲过来,辔头间断裂的红绸浸着血,在风里猎猎如招魂幡。
"阿姐!"王缙和崔思蕤尖利刺耳的惊呼同时响起,惊起了旁边树梢的麻雀。崔嘉屹整个人被吓呆了,她脑海里的理智告诉她赶紧躲闪,可双腿吓得直打摆子,愣是一步迈不动腿,像尊石雕一般矗立在那里。
正要闭眼等死,电光火石间,斜里闪出个靛青身影,箭袖上云纹掠过崔嘉屹眼前,来不及反应,天旋地转间已经随着他滚入道旁染布店的货堆。裂帛声与骨裂声同时炸响,惊起柳梢头打盹的灰鹊。
蓝衣青年望着崔嘉屹,关切地问道:"小娘子,你可以伤到?"众人忙奔到近前,王缙狠狠地推开那人,轻轻扶起崔嘉屹,上下打量一番,这才略微放心,崔嘉屹吃力地挪了挪脚,缓缓走了两步,才拍拍身上的泥土和稻草,劫后余生,吓得说不出话来,只得摇头摆手,示意自己并无大碍。
大伙儿长吁一口气,放下心来,这才看清救人那少年模样——约莫十七八岁,身姿挺拔,眉眼俊朗,可能受了伤,此刻虽疼得唇色发白,右手仍死死攥着险些掉落出来的羊脂玉佩。王维俯身搀扶时,嗅到他衣襟间混着药香的铁锈气,像是常年浸在跌打酒里的江湖客。崔九和王维忙去搀扶,沮丧地发觉那人小腿腿骨居然摔断了。
就此人如何处理的问题,几个人展开了讨论,要按王氏兄弟和崔思蕤的意思,就把他放到一个好的医馆,多出些钱财,还可以托医馆的的人帮着治疗断腿,还能照顾他的日常起居。但这个想法被崔嘉屹和崔涤拒绝了,理由显而易见,人家大好儿郎为了搭救崔家的人而受伤,如果扔到医馆里不闻不问,岂不是显得崔家人自私凉薄,不知感恩?
崔思蕤拉过崔嘉屹的手,低声解释:“阿姊,他是个男人,男女有别,万一传出去,他救了崔家嫡女,只怕对阿姐名声不好。”
崔嘉屹拍拍崔思蕤的手:“十一妹是为我着想,阿姐省的,但咱们家大业大,养了那么多护院小厮,不也都是男子身吗?我们只需把他当做父兄请来的门客即可,救命之恩不能不报,否则我夜里也不得安眠呀!”一旁的崔涤也点头附和。大家这才同意将人带回家养伤,但是心有灵犀地约定此事不告诉家长长辈,免得责怪他们将护院侍卫仍在一里地外,私自下车。如果不是这样,也遇不到这档子事儿。
崔府西厢的药气熏了半月有余。夏岩被绑的像个粽子一样,躺在填漆螺钿拔步床上,望着窗外西府海棠从胭脂色开到雪白。右腿夹着杉木板的第三日,崔嘉屹带了丫鬟喜闻,亲自端着鎏金葵口盘进来,盘中羊脂玉碗盛着琥珀色的虎骨胶。
"郎君且饮了这碗药罢,伤腿也能好的快一些。"两个小厮照顾着夏岩,此外每天还有两个丫鬟给他喂饭,擦脸洗脚。夏岩出身微寒,初时有些不习惯,但苦于自己行动不便,便也红着脸忍了,几天下来,他倒也有些习惯了。崔嘉屹每天都过来探望一次,带些点心,书籍之类的。偶有交谈,夏岩还好,反倒是崔嘉屹没几句话,她便红了脸。
窗外忽起一阵笑闹。王缙扒着槛窗递进个竹编蝈蝈笼,里头翠绿小虫振翅的节奏,恰似崔九正在庭中弹奏的《乌夜啼》。崔嘉屹的耳尖慢慢涨红,他当然听见崔九在假山后与王维私语:"咱们八姐姐这几日,倒似比那檐下那对哺雏的燕子还勤快。"
黄昏惊雷时,夏岩的拐杖叩响了西跨院的青石板。院内崔嘉屹正坐在庑廊下,面前铜盆里泡着踏青那日被马血污了的月华裙。小丫鬟用凤仙花汁混着皂角,正细细搓洗银线绣的流云纹,烛火将他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
"这料子沾了血就废了。"夏岩的嗓音比廊外雨声还要沙哑。崔嘉屹见到他愣住了,忙让丫鬟去搀扶:"这种天气,夏兄如何出得了门,若是再摔伤,可如何是好?”
夏岩摆手笑笑,示意自己无碍,打量一下院内富丽堂皇间不失清雅别致,笑道:“崔家嫡女还需要穿脏污了的旧衣裙吗?”
“夏兄可知,这是我去岁生辰时,阿娘亲手用蜀中冰蚕锦裁的..."话尾忽然轻了,因他看见对方从怀中摸出个靛青荷包,倒出把灰白粉末。
乌贼骨混着珍珠粉洒在血渍上,血污尽去,竟真泛出月白色。夏岩蹲下身时,松垮的中衣领口露出半道狰狞疤痕:"我们走镖的,常在死人身上扒衣裳,当然,自己也时常受伤,全靠这宝贝了。"这话说得平静,崔嘉屹却瞧见他太阳穴青筋突突直跳。
雨丝斜打进廊内,两人仓皇躲进藤花架下。崔嘉屹的玉步摇勾住了夏岩散落的发带,纠缠间嗅到对方身上混着苍术香的汗味。夏岩别过头去,正瞧见王维和崔思蕤立在月洞门前作画,宣纸上赫然是二人初遇场景——疯马扬蹄处,他箭袖上的云纹正缠着崔嘉屹的蹙金绣带。
见到画,崔嘉屹羞红了脸,而夏岩目却是光一滞,偷眼观察王维,却见少年眉眼舒朗,光风霁月,又觉的是自己心虚,思虑得有些过了。
端午前夜,夏岩拆了夹板。崔九在偏院花厅设宴酬谢,席间却寻不见主角。众人寻了许久,才发现夏岩在崔嘉屹常去的小池塘边搭秋千。见到众人,夏岩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在府上叨扰多日,岩不胜感激,变寻思在离开前,为几位姨娘子搭一架秋千,以表感谢。”
崔思蕤嘴角翘起,淡淡一笑:“感念夏郎君的好意,不过,我们崔府纵然贫瘠,但这里外七重庭院,别的不敢说,三五架秋千却还是有的。”
夏岩脸一红,他人又不笨,自是能听懂崔家女郎是在指责他无事献殷勤,破坏崔府的庭院布局,边解释道:“我平日里瞧见八小姐喜欢在这湾小池塘望着柳树发呆,但这个院落偏僻,人少往来,也没有木榻可供休憩,一时头热边做了秋千,望小姐公子们恕罪。”
不等大家说话,崔嘉屹缓步走了上去,慢慢地坐在秋千上,笑道:“还是郎君细致,我也正有此意,多谢郎君好意。不知今日别后,郎君有何打算?”
“大丈夫生当报国,如今边境不安稳,时有蛮人骚扰,岩自由崇尚游侠,幼时也曾拜镖局的镖师练过两年拳脚,今日一别,当弃笔从戎,奔赴边关,保家卫国,建立一番功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