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来往福阳宫惯常不必通报,他带着秦琢来到侧殿,昨天满脸冷漠的福阳宫太监,今天尽显谦卑。
“殿下来得正好,刚才有新鲜的樱桃送来,陛下立刻想到殿下,嘱咐我们挑出最好的部分,送去东宫和庆寿宫。”
福阳宫太监本来尚且能入眼的脸,此时笑得像是朵干瘪缺水,快要枯萎的残花。
他小心翼翼捧于掌心的翡翠圆盘却格外美丽,衬得水光莹润的樱桃如玛瑙般剔透。
太子只看一眼就转走视线,漫不经心的道,“孤不喜这些,给小九拿去。”
福阳宫太监从善如流的改为奉承九皇子,热情更胜一筹,“九殿下,这是只有南边才能养活的樱桃,名为朱紫,除去各种损耗,皇宫每年也就能得五百斤。”
秦琢本能摇头,嘴里已经隐约开始冒酸水。
只是看起来漂亮而已,味道既酸又涩,实际更适合称为好看的摆件。
那种看起来泛粉的樱桃,甜味反而更足。
叶墨寒快步走过来,赶在秦琢拒绝之前道,“林公公没关心过九殿下,大概不知道九殿下更喜欢泛粉的樱桃。”
福阳宫太监也是人精,马上意识到叶墨寒想要挤兑他,并且非常清楚,分明没有仇怨,彼此相安无事的叶墨寒,为什么要这么做。
太子对他昨天的行为不满意!
明知道九皇子就在距离福阳宫不远的地方期盼陛下召见,他却没有主动前去请安,解释陛下为什么没有同意见九皇子。
福阳宫太监自知理亏,完全不敢喊冤,笑着道,“多亏你提醒。”
然后面向九皇子,双手举高翡翠盘,脊背也跟着弯曲,态度极恭敬,“朱紫毕竟难得,九殿下看个新鲜也好,奴才立刻去嘱咐下面的人,常备您喜欢的粉樱桃。”
秦琢未答,偷偷观察太子。
太子不理他,他又打量叶墨寒。
因为本身不在意这种小人,所以秦琢只想太子满意就行。
叶墨寒发现秦琢的视线,几不可见的摇头,又道,“整盘的樱桃,说不定就有哪个是泛粉的模样,只是不巧被遮住而已。劳烦林公公给九殿下挑一挑,即使只能挑出一枚粉樱桃,换九殿下宽心也值得。”
秦琢缓慢眨眼,沉默的吐槽。
只看见一枚能入口的樱桃竟然就到了可以宽心的程度。
他有那么馋吗?
福阳宫太监没有底线的退步,“我去......”
“你别走,站在九殿下身边挑才有诚意。”叶墨寒的手,如同铁爪似的抓住福阳宫太监的手臂,“翡翠盘、朱紫樱桃、最好再来一双白玉箸,光是看着就赏心悦目。”
秦琢很给面子的鼓掌,中肯的道,“听起来确实不错。”
福阳宫太监彻底失去笑容,许久没再说话。
筷子挑樱桃尚且不算为难,朱紫却特殊,这是一种不碰水,外皮才能坚韧的樱桃。
只要沾染水珠,朱紫的外皮就会快速变薄。
拎起早就平铺翡翠盘底的翡翠小船,仔细将朱紫樱桃顺着预留的通道滑入勺子,朱紫樱桃才不会被戳破。
如果众目睽睽之下,拿着白玉筷子戳破满盘的朱紫樱桃,即使能令太子和九皇子放过他,这等错处也要再惹另外的麻烦。
太子端起茶盏安静啜饮,叶墨寒似笑非笑的道,“怎么?伺候主子令林公公觉得为难?那就我来挑,林公公看着就行。”
福阳宫太监立刻做出取舍,勉强露出笑容,“我知道你心灵手巧,什么事都难不倒你。”
他坚定的道,“既然是在福阳宫,那就不劳烦你动手,我这就吩咐人去取白玉箸。”
话毕,福阳宫太监果然不再犹豫。
秦琢本来只是觉得无聊,视线才放在福阳宫太监的身上,久而久之,真发现几分乐趣。
朱紫樱桃虽然难吃,模样却极漂亮,哪怕被戳得汁液横流,配合翡翠盘和白玉箸,模样也不难看,反而有清新淡雅的意韵。
除此之外,秦琢第一次发现,朱紫樱桃被戳破,散发的味道完全没有酸苦的感觉,微甜却泛凉,枭枭蔓延,颇有令人神清气爽的功效。
福阳宫太监完全没察觉九皇子的惬意,戳破的樱桃越多,陌生的味道越浓郁,他的压力就越大。
没过多久,豆大的汗水就顺着额头悄无声息的落入眼睛,刺痛难忍却不敢不忍的感受更是煎熬的折磨。
祥光帝召见大臣,姗姗来迟。
他十一岁登基,如今才三十七岁,
因为孝宗贪图美色,所以他的皇子、皇孙从未有面貌丑陋的人。
祥光帝虽然不被景兴帝喜欢,但是容貌极像景兴帝,剑眉狭长,凤目深邃,气质却莫名温柔。
别说与沉稳内敛,威仪赫赫的太子比较,哪怕是少年意气的八皇子,看起来也比祥光帝更锐利。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总是被诟病心慈手软的帝王,不仅在景兴帝骤然驾崩,胜算几乎不存在的情况下顺利登基。飘摇动荡的大玄也因此逐渐稳定,无论最终的结局如何,起码如今看起来是欣欣向荣的模样。
真是好命。
秦琢沉默吞咽不知何时出现的血腥味道,起身行礼。
太子同样起身,只是没来得及有动作就被抓住手臂。
祥光帝看见太子就很高兴,“你不是忙着吏部的事?今日终于得空来看朕?”
“儿臣惭愧。”太子面露赧意,“父皇若是惦记儿臣,随时召见就是。”
秦琢自顾自的起来,懒得伪装成孝顺儿子的模样。
祥光帝接连问太子最近忙碌什么、吃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任何小事都不放过,就是完全看不见另一个儿子。
太子无奈,悄无声息的改变位置,“儿臣本想明日再来陪父皇用膳,因为突然听闻一些谣言,所以才临时改变想法。九弟也是知情人,儿臣便将他带来。”
祥光帝的热情瞬间凝滞,顺着太子的目光看向远处,恍然大悟似的道,“小九也来了啊。”
秦琢重新行礼,“儿臣给父皇请安。”
祥光帝点头,冷淡的道,“起来吧,我记得你好像还住在东宫?”
秦琢看见太子盯着他,只能敛住疏远的神情,主动走向祥光帝,答道,“儿臣住东宫的偏殿。”
祥光帝拧眉,“你也大了,该懂事些,无论遇见什么事,尽量自己解决,别总麻烦太子。”
他语重心长的嘱咐道,“虽然太子心善,总是照顾弟弟,但他有更重要的事。”
秦琢装模作样的点头,“儿臣谨记。”
实际暗自坚定的摇头。
就不!
父子之间委实生疏,这就到了相顾无言的地步。
太子按住腕间的沉香木串,“九弟分明格外惦记父皇,自从病情转好,总是来福阳宫附近闲逛,如今真见到父皇竟然紧张的不知道说什么。”
秦琢垂头,面无表情的假装紧张。
祥光帝见状,神情变得更冷淡,敷衍的颔首,“朕也惦记小九。”
哪怕太子真有七窍玲珑心,双方都不配合的情况下,他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既然第一个目标受到阻碍,暂时无法进行,太子果断开始第二个目标。
他开门见山的道,“昨天晚膳时九弟告诉我,他闲逛的时候无意听见六尚的宫人议论,太皇太后吩咐六尚立刻准备三套县主册封礼需要的各种东西。”
祥光帝的表情再次变得僵硬,快速拉开与太子的距离,行至主位落座,然后心虚似的端起茶盏,恰好遮住表情。
太子本就已经知晓结果,如今看见祥光帝态度依旧忍不住失望。
怎么能答应这么离谱的要求?
父皇有没有想过,宗室会如何看太皇太后的和父皇。
太子垂下眼皮,语调稍显迟疑,“儿臣本以为,这只是太皇太后顾虑太多,没想到今日在吏部又闻风言风语,礼部正为拟定三个正式能用的县主封号忙碌。”
他重新抬头,深邃的双眼汇聚忧愁,诚恳的劝道,“请父皇及时制止谣言,避免宗亲因此不安。”
祥光帝舔了舔唇,尬笑道,“太皇太后辈分最高,身份尊贵,惠及娘家实属正常。三个县主的爵位而已,宗亲有什么值得不安的地方?”
秦琢不动声色的观察祥光帝,想要探究,祥光帝这是装傻搪塞太子,又或是真傻——委实认为这件事与宗亲无关。
哪怕只是小小的秀才、举人,稍微有些成就也会立刻提拔血脉相连的亲戚,皇帝与皇亲国戚只会更亲密。
为太皇太后破例仅是小事,然而同时册封三个王家的县主,影响绝非混乱的记忆里那样,两年之内接连册封三个王家的县主能比。
如此对太皇太后予取予求,秦氏宗亲却只能看着流口水,那就是影响帝王威仪的大事。
宗亲会不会从此认为讨好太皇太后,效果远超讨好祥光帝?
这种情况更进一步就是讨好太皇太后心爱的儿子安王,同样比讨好祥光帝有用。
虽然祥光帝早就地位稳固,不至于被这些小事影响,但是为什么要放任这种情况发生,给自己添麻烦?
想到这里,秦琢皱眉。
他若有所思的捏了捏袖袋深处,从不离身的瓷瓶。
又有每次做完梦,自己都会变聪明的错觉。
太子感慨,“儿臣知道,父皇念及太皇太后生育祖父有功,虽未曾亲自抚养,但也是功德无量,总想将天下最好的东西都奉给太皇太后,只是、”
剑眉为难的靠拢,他的忧愁更盛,“郑王同样既有辈分,又有功劳,当年甚至为父皇与太皇太后翻脸。如果父皇没有特殊的缘故,突然厚赏太皇太后的娘家,郑王恐怕要忧心是不是自己无意做错什么,遭到父皇的厌弃。”
稍作停歇,他又道,“皇祖母哪怕辈分不如太皇太后和郑王,对待父皇的慈爱之心却不曾欠缺,她惯常体弱多思,若是因此惶恐,又添一次病症,儿臣担心,父皇不知道如何去给皇祖母请安。”
祥光帝闻言,表情变得怔忪,喃喃自语,“你考虑的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