俊美的少年难过的模样，虽然容易令人共情，但是冯夫子身经百战，早成就名为铁石心肠的神功。

他欣慰的拍了拍秦琢的肩膀，走向角落。

风鹞出身卑微，又有人尽皆知的不光彩经历。

太子固然惜才却不会格外抬举风鹞，只给风鹞一个伺候九皇子读书的机会，他能凭这个机会做到什么程度，全看自己的造化。

然而随着太子与伴读陆续离开学堂，如今依旧愿意经常来东宫学堂授课的夫子，基本都是‘识趣’大于‘清高’。

既然太子殿下有栽培的意思，他们自然愿意成人之美。即使不会自降身份关心一个小厮功课怎样，但是从不无视风鹞的请教。

如冯子元这样洒脱的人，心情好的时候甚至会主动安排一份只有风鹞才能完成的功课，算是奖励风鹞勤学不怠。

往常发现有夫子奖励风鹞，秦琢、完颜磊和魏小郎总是心情格外复杂，频繁投去好奇的视线。

有时候真的很难不羡慕，夫子对风鹞大部分时间无视，只有极少数情况才愿意点拨的态度。

今天他们各自悲伤，格外的安静。

等冯夫子心满意足的抚须离开学堂，枯萎植物似的完颜磊和秦琢猛地转身，目光炯炯的凝视风鹞。

魏小郎稍慢一些，喉咙深处发出无法控制的嘲讽音调，“啧，看你们急成这样，至于吗？”

完颜磊挠头，解释道，“我没记住冯夫子的话，如果风鹞也没记，我下堂课就要完蛋了。”

秦琢不语，只是暗自吐槽。

他和完颜磊还有挣扎的余地，魏小郎已经彻底凉透，自然无法理解别人的急切。

不过......他决定接受饿其体肤的结果，完全没有挣扎的欲望。

刚才只是恰巧察觉到完颜磊的反应，本能的好奇，那边有什么能牵动完颜磊情绪的东西。

风鹞加快写字的速度，高声道，“稍等，我先写，冯夫子嘱咐完颜郎君的话。”

“好好好！”完颜磊立刻走过去，“这些话是什么意思？我怎么没听懂？”

魏小郎呲牙，“我也是！”

话音未落，他已经追至完颜磊身边。

秦琢则沉默的跟上，凝视风鹞已经颇具风骨的好字，神情逐渐复杂。

“冯夫子前半段话，出自《孙子兵法·虚实篇》，大概是称赞灵活应变，扬长避短的意思。”风鹞善解人意的道，“另外半句话，差不多就是鼓励你好好学习的意思。”

完颜磊叹气，总结道，“灵活应变的好好学习？”

他环顾左右确定没有外人，痛苦的捂住脸，“这与格物致知有什么关系？”

秦琢和魏小郎自觉的看向风鹞。

如此深奥的话，必定不是问他们。

风鹞沉默许久，诚实的道，“我不知道。”

魏小郎又发出忍不住的笑音，难说是不是幸灾乐祸。

他按住完颜磊的肩膀，劝道，“你别为难风鹞，如果有办法，风鹞不可能故意不提醒你。”

完颜磊又一次抓住已经炸毛的头发，仇大苦深的凝视风鹞抄写给他的两段古文，自言自语似的道，“我怎么会不信风鹞？”

他只是不愿意相信，自己竟然命苦至此。

秦琢轻敲桌子，礼貌的道，“我有个问题。”

“我不能帮九殿下写文章。”风鹞抢答，解释道，“东宫的夫子熟悉每个人的情况，虽然是同时授课，但是每个人的侧重都有差别，我如果代笔，必定会被发现。”

秦琢摇头，“不是这个，我想知道，这次没写出夫子满意的文章，五哥会罚我抄多少次课文？你能不能预测页数和段落。”

风鹞愣住，成熟稳重的模样不复存在，迟疑的道，“殿下的意思是......”

秦琢含蓄的笑了笑，“我觉得以勤补拙，未必不是好事。”

风鹞虽然无法理解九皇子的想法，但是没有忘记，他是伺候九皇子的小厮，终究还是凭往日经验，圈出大概五百字。

他提醒道，“殿下即使没能写出冯夫子满意的文章，起码今日的答案没有令冯夫子失望，太子殿下未必会罚你。”

如果提前抄写，容易出现做白工的情况。

“诶？”秦琢的双眼陡然变得明亮，“你说得对！”

魏小郎见煮熟的难弟要飞，放晴不久的表情再次变得苦闷，喃喃道，“不行，这次不知道又要被关多久，我得抓紧时间出去玩！”

话还没说完，他已经走到门前，大声道，“你们要不要与我一起去玩？”

完颜磊想到几次抄书的悲惨经历，狠心摇头，表示他必须要抢救一下。

秦琢则是习惯性的拒绝离开熟悉的地方。

风鹞不喜欢出门的程度甚至能超过秦琢，只能道歉。

幸好魏小郎不是第一天认识他们，早就预料到结果，潇洒挥手，奔向宫外。

完颜磊将抢救的希望都寄托在风鹞的身上，两人相携前往九皇子的书房。

秦琢嫌他们聒噪，恰好罗紫告诉他，夏季的份例和赏赐已经提前送至衍庆宫，于是决定去衍庆宫看一看。

虽然他常住东宫偏殿，但是衍庆宫才是众多十二岁以上的皇子居住的地方，因此宁妃和九皇子的俸禄也是定时送到那边。

祥光帝好像很怕麻烦。

嫔妃晋位是谁生儿子，谁就补最高的空缺。

皇子分宫殿，则是谁先满十二岁，谁先挑选宫殿。

这些大事，完全不用祥光帝本人多操心一点。

因为皇子年岁相差不大，哪怕是大皇子，今年也才二十岁，尚未及冠，大皇子妃的人选也没确定，出宫开府更是没影的事，所以衍庆宫格外的拥挤。

秦琢行九，前面已经有七个兄长挑选过勉强合心意的地方，他委实没什么选择的余地，犹豫许久，标记最偏远的位置。

宫殿的名称是由内侍省按照祥光帝的风格统一拟定。

‘衍庆宫·九’

本来该有个某某殿的后缀，秦琢懒得想，于是就空了三年。

秦琢停于门前，安静凝视熟悉又陌生的宫殿，难免想到钟宁阁。

祥光帝虽然保留钟宁阁贵嫔的俸禄和赏赐给儿子，但是没有保留钟宁阁贵嫔母子十几年的家。

如今钟宁阁已经完成修葺，秦琢就算再找到合适的理由去钟宁阁，他也无法看见任何熟悉的旧物。

这个地方，确实是秦琢认真挑选的住处，他对内侍省唯一的要求就是尽量模仿钟宁阁的模样。

只是没想到，衍庆宫的皇子殿修葺三年，他总共只住不超过十天，余下的时间都是在东宫度过。

“九殿下！”昔日钟宁阁的宫人匆忙迎来，“奴才给九殿下请安！”

秦琢颔首，未去正殿，径直前往侧殿。

宁妃的旧物全都摆放于侧殿，秦琢哪怕长住东宫，偶尔也会来小憩午睡或发呆，最近只是养病才没来。

如今掌管皇子殿的人是宁妃惯用的老太监和曾经的管事姑姑。

罗紫来这边总是格外沉默，这次也不例外，他顺从的让出秦琢身边的位置，随皇子殿的内侍去喝茶。

老太监也奉来新茶，浑浊的双眼隐约闪烁泪光，“老奴听说您大病一场，只恨折磨殿下的痛楚没有落到老奴的身上。您若是有三长两短，老奴怎么与宁妃娘娘交代？”

秦琢掀开茶盖，凝视暗沉的茶水，既没有动作，又没有说话。

发髻整齐的掌事姑姑像是没发现秦琢的凝滞，语调亲昵中透着埋怨，“宁妃从小就教您，谨言慎行，尽量避免与人发生冲突，您怎么没忍住，得罪了六殿下？”

她欲言又止，长吁短叹，最终语重心长的道，“您虽然住进东宫，但又不是太子殿下的同母胞弟，六皇子却是太皇太后亲自抚养的皇子。他要是想给你使绊子，恐怕有数不清的手段。”

老太监也跟着帮腔，“九殿下别嫌我们多嘴，我们也是为你好，毕竟是亲眼看着您长大，又受宁妃娘娘的临终托付。哪怕豁出这条老命，我们也要竭尽全力的护着你，真下地府，我们还伺候宁妃娘娘！”

秦琢盖上茶盏，放至矮桌，发出清脆的响声。

掌事姑姑的眼泪瞬间决堤，“我们都要急死了，您怎么还不爱听？”

随着隐忍的哽咽逐渐失控，稀奇古怪的音调也变得更晦涩难懂。

这是宁妃故乡的阿兰人常说的语言，这个掌事姑姑就是凭学会这些话，最终成为宁妃离不开的、亲人。

老太监表情沉重的道，“我们也不想令殿下不高兴，但是宁妃娘娘走得早，这些话，我们不说，谁还会与你说？”

他颤抖着抬手，“殿下，七皇子和八皇子才是太子殿下看着长大的弟弟，您要懂事些，千万被再与他们有冲突，另外也不能给太子殿下惹麻烦。”

掌事姑姑闻言，哪怕止不住哭也要点头附和，含糊不清的道，“我知道您与太子殿下也有情谊，这是珍贵之物，千万别妄然消耗！保留到您出宫开府的时候才能有最大的用处。”

“殿下？！”

老太监和掌事姑姑不是第一次这样念叨秦琢，希望秦琢能按照他们的嘱咐，谨言慎行，最好别引起任何人的注视。

从前九皇子再怎么不爱听，最多就是双眼空茫的发呆，不走心。

这是第一次冷着脸，起身就要走，极像发怒的征兆。

两人被未曾预料的发展吓得心慌意乱，本能的想要拽住九皇子。

唉，宁妃娘娘那样知足常乐，善良温柔的人，怎么会生出这样寡言少语，冷漠无情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