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许多国子监学子,只是随同窗出门游玩,意外经过春园,稀里糊涂被身边的人带进来,然后参与文斗,赢得名次。
虽然羡慕孔颢等人位列三甲,获得六皇子和李怡兴,国子监博士、助教的侧目,但是大部分人的心思,其实是琢磨自己的文章究竟差什么,如何才能继续精进。
此时听见九皇子不留情面的斥责,他们才惊觉,自己什么都没做,莫名其妙就成为欺世盗名的小人。
入博文堂读书的人,要么脸皮极厚,要么脸皮极薄,马上有人抬手遮脸,悄无声息的离开。
慕名而来的乡野学子则是截然不同的感受。
哪怕被国子监学子贴脸嘲笑,他们也没觉得自己多么委屈。
学浅才疏已经令人汗颜,若再有巧言狡辩的心思,他们哪里还敢说自己是读书人?
最卑微怯懦,自行惭愧的时刻,身份最尊贵的九皇子竟然愿意站在他们的角度说一句公道话。
并非故意给他们找理由挽尊,反而是真正能理解他们的难处。
这令坐立不安许久的乡野学子,如何不感动?
虽然京都从不缺名士举办的文会,但是只有李大家正值孝期,崇尚朴素。
每次举办文会的地点也是无主的荒园,全程禁止出现奢靡享受的物件。
李大家以身作则,只凭素食冷水充饥,学子就不能吃得更好,反而比李大家更享受。
如果有第一次慕名前来的学子携带薄礼,李大家总是会玩笑似的道,“老夫行事如此谨慎,尔等榆木,怎么还是看不出来,老夫想要博取美名。莫不是故意来坏老夫的好事?”
唯有东宫来人送给李大家的笔墨纸砚,李大家才会坦然收下。
即使是这些笔墨纸砚,李大家也不会故意留着,文会用不完的部分,赐予表现极佳的学子,树立榜样,勉励来者效仿。
从前众人只知道感激李大家慷慨,有教无类。惊叹东宫太子贤明,尊重真正的德高望重的名士。
如今再看,因果似有反转。
未必不是因为东宫太子重视文会,总是遣人亲临,送来笔墨纸砚。尊贵如九皇子,不仅从无怨言,反而不吝敬重讲师,所以像李大家这样慷慨的名士才越来越多。
他们这类出身贫寒,见识短浅的乡野小子,窥探名家见解的机会也逐渐增加。
等秦环终于缓过神,意识到发生什么事,失控的场面已经没有挽回的余地。
仅剩的国子监学子从骄傲的孔雀变成灰头土脸,羞于见人的落水鸭子。
孔颢与身边两人更是垂首含胸,止不住的发抖。
乡野学子含泪的双眼却格外明亮,颇有‘士为知己者死’的意气风发。
秦环张嘴又闭上,愤怒跺脚,勉强接受此行分明开个好头,如今却功亏一篑的事实。
他缓慢调整呼吸,凶神恶煞的道,“好!秦琢,往日是我小瞧你,没发现你还有牙尖嘴利的本事,果然是会咬人的狗不叫,你给我等着!”
话毕,秦环立刻拂袖离开,像是怕继续逗留,他会忍不住与秦琢动手。
秦琢眯起双眼,大度的提醒道,“六哥!我虽然不赞成孔颢等人沽名钓誉的行为,但是也认可他们的文采,别忘记你承诺给他们的赏赐!”
远去的背影立刻停滞,最终又僵硬的迈步,始终不曾回头。
秦琢伸手揽住已经吓傻的罗紫,莞尔道,“记住,这才是‘咬人的狗不叫’,只要确定咬不到人,无论多大的恼怒都能忍着。”
“九、九殿下?”罗紫懂事的点头,茫然问道,“我们现在......”
秦琢的笑意陡然收敛,抽出腰间匕首抹至指腹,速度快的罗紫完全来不及反应,他已经将流血的手放进嘴唇。
刺目、温热、腥甜。
真实的血液,衬托脚腕的刺痛愈发无法忍受。
与此同时,心头汹涌燃烧的烈火更是无时无刻不折磨他仅剩的理智。
“走!”秦琢第一次发现自己说话也会发抖,“我要去东宫!”
九皇子清晨安然无恙走出东宫。
只是两个时辰而已,返回东宫的时候两个脚腕红肿的像红糖馒头,手指也有渗血的伤痕。
罗白骤然看见狼狈不堪的九皇子,惊怒之下,差点昏厥过去。
随即亦步亦趋的跟着九皇子,亲自协助太医给九皇子敷药,睨视罗紫的目光如同淬毒的刀子般锋利。
秦琢举起没受伤的手,漫不经心的道,“你再看下去,罗紫就要哭了。如果来个什么都不知道的人,哪里能想到你和罗紫是亲兄弟。恐怕要揣测,你们是不是有血海深仇的宿敌。”
罗白这才留意九皇子本人的变化。
似乎不仅是满身狼狈的伤痕和尽数显现的额头。
虽然如今九皇子身边的事,全是罗紫盯着,除非有罗紫不敢拿主意的情况,罗白才会帮忙。但是九皇子刚被带入东宫的时候就是罗白负责照顾,罗白始终将九皇子当第二个主子,事无巨细的留意与九皇子有关的事。
看见九皇子这么狼狈,他不仅担心罗紫难逃惩罚,同样也是真心疼九皇子,怨怪罗紫的疏忽大意。
“九殿下?”罗白难得怔愣,“您、”
今天怎么如此开朗?
罗白印象里的九殿下,惯常沉默寡言,来人无论身份高低,全都是爱搭不理的态度。
不仅尊贵如八皇子经常为此恼怒,哪怕是祥光帝偶尔关心九皇子,最终也难免被九皇子忽略。
如果换成他和罗紫这样,贴身伺候过九皇子,有幸被九皇子认可的人,十句话,差不多有五句话,勉强能看见答复。
罗白最初认为,九皇子的表现是长年不离钟宁阁,养成了腼腆的习惯。然而他却发现九皇子每次依靠远超常人的五感,察觉类似争吵的动静,尽管不远万里也要沉默的走过去看热闹。
嫔妃与嫔妃
皇子与伴读
太监与宫女
偌大的皇宫,复杂的战况,好像从未有九皇子看不下去的热闹。
这哪里是腼腆的模样?
因此罗白不得不改变想法,他又觉得九皇子的思想非常活泼,完全不像表现的那么冷漠,只是慢热而已。
这样也好,如果不是真心善待九皇子的人,等不到九皇子的冷漠被融化就会离开,那就没有机会令九皇子伤心。
然后罗白就有幸看见‘慢热’的九皇子,只要与太子独处就像是换个人一样,永远有说不完的话。
从皇宫的热闹到学堂的变化。
哪怕只是相似的糕点味道不一样,九皇子也愿意发表意见。
他表示太子的糕点最难吃,远不如学堂的糕点香甜。
罗白这才醒悟,九皇子既不腼腆,又不慢热,只是真心不愿意理会太子之外的人。
虽然他和罗紫都是太子之外的人,但是八皇子和祥光帝......咳。
优秀的太监总管不会放任大逆不道的想法。
罗白想通困惑,只管嘱咐不省心的弟弟,怎么与九皇子相处,从未再深思九皇子的性格。
如今突然感受到九皇子的变化,罗白受宠若惊之余,难免也有慌张。
秦琢猜不到罗白的想法,他自己都是满腔困惑,充满分不清今夕何夕的茫然,哪里还有心思顾及别人?
如果再不找点事情,尽量分散注意力,放任积聚的情绪肆意翻涌,他也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
这个、梦。
这是梦吗?
从春园至东宫,哪怕马车跑得再快,他也能看见沿途经过的风景。
大如飞檐斗拱、石狮彩绘。
小如锦绣胡服,钗环配饰。
处处都是祥光二十六年的模样。
契丹人不曾踏破京都,砸碎百年传承的繁华,徒留满地狼藉。
大玄百姓也没有家破人亡,惨遭奴役,从此不允许视线内出现任何与契丹相关的东西。
景兴帝几次北伐获胜。
先有十六州重归大玄,十六州豪族奉诏迁入京都,带来胡人的衣裳配饰。又有契丹不得不割让土地,送来各种奇珍异宝,请求景兴帝同意停战。
哪怕景兴帝在最后一次北伐的时候猝死,结果大玄虽然战胜,但是没有得到任何好处,大玄百姓依旧以佩戴胡族美饰为荣。
这是他们奉若神明的帝王,辉煌的战绩。
众人相顾无言,陷入无法形容的沉默。
只有太医满头大汗,边举着冷水浸泡的汗巾,小心擦拭九皇子红肿的脚腕,边抬头观察九皇子的表情,奇怪九皇子为什么不疼。
即使非常能忍痛,此时也该有肌肉绷紧的本能反应。
该不会是九皇子的情况,远比他的诊断更严重吧?
秦琢抬起的手逐渐紧握成拳,极力控制烦躁,双眼却径直凝视大门。
狼狈的模样和锋芒毕露的锐利视线,吓得角落等待吩咐的宫人连呼吸都故意放缓。
哪怕是百般纠结,犹豫要不要再找一个同僚过来给九皇子诊治的太医,此时也知道九皇子为何望眼欲穿。
太子......嘶!
“九殿下?!”
太医举着颤抖的手,难以置信的抬头。
秦琢脸色惨白,表情却已经恢复平静,完全看不出刚才还是风雨欲来的模样。
罗白想到九皇子格外敏锐的五感,用力推了下发呆的罗紫,大步奔向大门。
九殿下显然是有委屈,他要提醒太子殿下,尽量哄着九殿下。
罗紫踉跄站稳,慌张凑到秦琢身边,“殿下,太医刚才说,你的腿必须举着,脚腕才能快速消肿。”
太医抖了抖脸皮,假装忘记,他刚才没有留意九皇子突如其来的动作,举着冰冷汗巾的手,失误按住九皇子伤处的事实,心虚的道,“臣觉得九殿下的伤,似乎有些重,不如再找一个、”
“闭嘴。”秦琢冷漠的凝视聒噪的两人,往日总是呈现蔚蓝的双眼,尽显暗沉。看起来更像苍蓝,充满警告的意味。
他看着罗紫和太医退开,伸手整理袍角,彻底遮住红肿的脚腕,又握紧不再流血的手指。
无论是不是梦,秦琢都不允许自己狼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