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契丹公主要来的时候,已经是好几日之后了。许世卓心里急得火烧火燎,灾情如火,百姓们还在水深火热之中,他实在坐不住。趁着纪德清不注意,悄俏回到了灾区。
那日,迎亲的城楼高耸入云,飞檐上栖息着数只寒鸦,它们吱嘎吱嘎地叫着,声音刺耳得很。乌鸦素来被称作不祥的预兆,大喜的日子如此叫,立刻就被守城的士兵给轰走了。士兵们挥舞着长矛,大声呵斥着,仿佛要把这不祥的预感也一并赶走。
迎亲的人做足了准备,结果这一等便是一天。她们站在城墙之上,翘首以盼,荒芜的沙漠却不见人影。按照两国约定,契丹早就该在清晨送公主前来,然后公主去往盛京同太子楚完婚。
然而,直到日头西斜,仍不见半点动静。
城墙之上,士兵们心里煎熬得很。契丹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可如今大梁的兵马此刻正在狼牙关,而令契丹惧怕的主帅也在那里。他们打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心里干着急。
纪德清则撑着一把竹伞,倚着雉堞,哼着小曲,腰间玉带钩碰着箭囊,叮咚作响,完全没有半点急切。他那副悠然自得的模样,仿佛这天下事都与他无关。
魏嫣然是被纪德清硬拉过来的,但她也闲得无聊。看着这情况,她心里也发憷。
大梁里有人不想和谈,契丹里也有,大家都是赶鸭子上架的,谁也不想真的闹翻,可这局势却越来越僵。
纪德清瞧着魏嫣然,忽然道:“你怎么不多留许世卓几天。”
魏嫣然搞不懂纪德清为什么这么说,皱眉道:“许世卓是赈灾的钦差,他肯定要回灾区,怎么能一直待在这。”
纪德清摇了摇头,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其实你不给他,他还有爹娘的。既然你给了他,你就该留他在这,好好看看你多么辛苦,他日后才能报答。”
魏嫣然一愣,完全听不懂纪德清在讲什么。但纪德清就是这样的人,说话总是云山雾罩的,让人摸不着头脑。她也没再搭理他,只是转过头,继续望着远方。
暮色渐浓时,仍不见人影,几人正欲商议回去。忽见远处尘烟如蛟龙腾空而起,瞬间弥漫了半边天。
纪德清的听觉极好,他猛然上前几步,看到一人背着竹筒,策马狂奔而来,身后扬起一片尘土。
城下忽闻胡笳声咽,那声音凄凉而悠长,仿佛带着无尽的哀怨。接着,一声高亢的呼喊传来:“契丹使者前来,望大梁官员接见。”
纪德清听到声音,不复之前的慢悠悠。他像是被什么东西咬了一口,惊跳起来,趴在城墙上向下望。待发现只有一人后,他心中暗松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松。
“放进来。”他沉声下令。
因边城是边境前线,守城士兵经过了好一番严苛的检查,才准许契丹使者进城来。城墙上,风声呼啸,带着几分凛冽,士兵们的铠甲在夕阳的余晖下泛着冷光,显得格外肃杀。
契丹使者跪于石板之上,身姿挺拔如松,仿佛即便身处敌境,也毫不畏惧。他将竹筒摘下,双手奉上,那动作恭敬而庄重,仿佛这竹筒里装着的是无价之宝。
然而,众人你看我,我看你,一时竟无一人敢上前。这竹筒里究竟藏着什么,是和亲的喜讯,还是阴谋的引子?
魏嫣然走上前,步伐轻盈而坚定,伸手将竹筒取来。若是契丹有什么阴谋诡计,那他们大可以在公主的嫁妆中下手脚,倒不至于让他们等着一大早,再送个竹筒上门。
这竹筒里多半是和亲的变故,只是不知具体如何。
魏嫣然葱管似的指甲轻轻一挑,竹筒“咔嗒”裂开一道细缝。她展开薄绢,只见上面密密麻麻尽是蝌蚪般的契丹文字。
她心头突突直跳,指尖捻着绢角转了三转,偏生半个字也不认得,连那朱砂红的印章都看不懂。她微微皱眉,抬眼看向纪德清,目光中带着几分询问。
纪德清广袖微扬,接过绢帛。他眉峰忽蹙忽展,片刻之后,他轻叹一声,语气中带着几分无奈:“公主玉体违和,恳请将吉期再延月余。”
话音未落,众人目光如蛛丝般粘在纪德清身上。
两国联姻,结果让人等了一天,直到傍晚才送来这么个书信儿,叫他们一个月之后再来接人。如此戏弄,便是泥人也该发火了。
但毕竟此时主持大局的人是纪德清。纪德清不发话,他们也不好先说些什么,于是齐齐看向他,等待他的决断。
但见纪德清喜袍金带分毫未乱,反而笑着扶起使臣:“塞外风霜辛苦,使君何不在驿馆稍歇?”
那契丹汉子鹰目闪烁,眼神中带着几分警惕。他抱拳道:“可汗帐前尚需复命,望殿下恕罪。”
纪德清微微颔首,连说了三声“好”。
士兵们攥着的手心沁出薄汗,眼看着那契丹使者马蹄声碎,渐渐消失在城门之外,天边正压着层层墨云,仿佛一场暴雨即将来袭。
暮色四合,寒鸦归巢,一弯冷月斜挂檐角,清冷的月光洒在青石板路上,泛着淡淡的寒意。
长街夜市正喧嚣热闹,各色灯笼将青石板路映照得如同流霞,酒肆檐下的红纱灯在夜风中摇曳生姿,恰似美人醉眼迷离。
魏嫣然独行其间,耳听得茶楼里咿咿呀呀的戏文唱到“良辰美景奈何天”。她抬眼望向西边,似是想看看此时身在狼牙关的纪时泽。
这般太平景象,是用边关将士的甲胄寒光换来的,也不知还能维系多久。
若是真要和契丹起战事,那非要纪时泽回来才可。
此刻,无论发生什么,她们都唯有“忍”字,绝不放开城门。
自从赵知县被送往盛京论罪后,朝廷一直还未派合适的人来接替知县之职。现如今住在这府衙之中的便是追随纪时泽而来的飞渡。
但今日迎公主入城是头等大事,飞渡并未前来。
魏嫣然想起伏在梨花木案三尺高文书前的飞渡对她说的话,“世子临行那夜,曾对我等说过。如果世子妃来问,便将边城事宜全权交于世子妃,我等必须听之任之。若是世子妃不问,便当他的话从未说过。”
她搞不懂,她不过一介小小酒楼老板,怎么能担此重任?还有纪德清也是这样,围着她,好似她是个香饽饽,怕被别人抢了去一般。
走在长街上,她的心思总是不能平静。她在边城生活许久,早已将边城当成了自己第二个家。若说这其中谁不想边城有事,她必然当数第一。
只是如今眼下局势,她的敌人又何止契丹。朝廷忌惮纪时泽,恨不得杀之而后快。可是离了纪时泽,大梁又找不出第二个对抗得了契丹的人。
想了又想,她决定去和那代表朝廷的纪德清聊聊。纪德清来自盛京,说不定能套出什么话来。
行至驿馆时,月华已浸透九曲回廊。
纪德清的别院隐在竹林深处,门前石阶上生着苍苔,显得格外幽静,倒像是许久无人踏足。
院子前,两个侍卫身披铁甲,甲胄在月光下泛着寒光,腰间弯刀柄上缠着的红绸在夜风里飘摇,恍若凝血。
其中一个侍卫上前一步,恭敬地行礼道:“给世子妃请安,属下这就去向殿下通报。”
“嗯。”魏嫣然淡淡应了一声,便立在原地等待。
然而,两侍卫还未来得及推开院子的门,便听到屋内传来纪德清的大喊大叫:“世子妃,快来,快来呀!”
那声音大的出奇,一声比一声高,带着几分急切,仿佛有什么急事一般。两个侍卫铁甲下的喉结滚动,却仍如门神般钉在原地,不敢擅动。
他们主子也不是第一天不正常了,况且主子早有吩咐,他们不能进去。
见此情形,魏嫣然只能独自走进那院子。推门刹那,沉香木书柜的暗纹在烛光下流转如波,纪德清手拿着一本书倚在书柜上,脸上带着几分调侃的笑意:“世子妃莫不是想我了,怎么有空来看我?”
他尾音拖得绵长,丝丝缕缕地带着暧昧。
魏嫣然眼波掠过他发白的指节,再听他言语,便感觉不对劲。
纪德清的眼神不对,带着惊恐和警惕,好似这屋里有什么危险。但是真有什么危险,他把自己叫进来做什么?
他是在提醒自己,不过提醒她做什么就不知道了。只是她明白一件事,这屋里,她不能留在这儿。
“本以为今日公主未能前来,殿下伤神,我也好安慰。如此见殿下无恙,我便告退了。”
魏嫣然转身欲走,结果一声冷喝将她定在了原地。
“站住,你要是敢走出一步,我定然把他切成八块!”
乌兰公主自书架后转出,鹿皮靴踩碎满地月光。她发间编入的狼牙随动作叮咚作响,恰似大漠驼铃混着刀剑铮鸣。
弯刀映着烛火在纪德清颈间游走,刀光过处,寒光凌冽。
随着纪德清被乌兰挟持向前走的动作,书架后的一个大洞赫然展示在眼前。刚才乌兰就是透过这个洞拿刀抵着纪德清的腰,让他不得不听从她的命令。
纪德清面无表情,但放大的瞳孔暴露了他的恐惧。他低眼看着乌兰抵在他脖子上的那把刀,声音微微发颤:“乌兰公主,你的话我皆已听从照办。刀剑无眼,还请公主小心。”他的声音里带着恳求。
乌兰眼底映着跳动的烛火,像是草原夜猎时燃起的篝火,闪烁着冷冽的光芒。她嘲讽道:“哼,你们这群诡计多端的中原人。你说是按我说的做,但是这世子妃显然是知道我已在此。我就该杀了你。”
说完,乌兰手下用力。刀锋微侧,纪德清下颌顿时现出一条血线,血珠顺着领口滑落,在月色里仿佛凝成了串玛瑙似的红玉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