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飘摇。
天空灰蒙蒙的,世界被笼罩在一片雨水中。
“讨厌,又下雨了。”
小卞舒踉踉跄跄跑到一片土房子旁,进到屋檐下,裹紧雨衣,松了口气。
转头却见到一个小男孩。
小男孩坐在墙角屋檐下,他蜷起身体,将脑袋埋在双膝之间。
最安全的姿势,却显得痛苦不堪。
“你没事吧?”卞舒忽然眼前的身影单薄得吓人,像是下一刻就会被风雨践踏而湮灭。
小男孩抬起头,看向卞舒。
没哭,没有泪水,一张小脸格外夺目。
黑发,冻得发红的脸蛋,一双眼睛很黑却朦胧着,像冬日凌晨被霜冻住的葡萄,表情也是淡淡的。
好漂亮的男孩。
卞舒看呆住了,半天才回过神,“同学,你没事吧?”
男孩的年纪和他相仿,他自然就这么叫了出来。
男孩目光沉静无波,轻轻地摇摇头,有着不同于同龄人的稳重和倔强。
“哦,我新搬来的,我叫卞舒。”
男孩没说话,目光转向远处。
那边一只躲在枝条下,抖了抖羽毛,瞬间起飞,飞入线梭交织大雨中,最终消失不见。
小男孩定定地望着鸟儿消失的方向,像是一具失去灵魂的躯壳。
好骄傲的小孩,卞舒想。
这是卞舒第一次见到小男孩。
回忆是执拗给予过去的一座桥。
连接命运,唤醒过往的情绪。
回忆往往沉静着,一旦打开缺口,就会涌现出许许多多无规律的画面……那些被遗忘的人和事在脑海中渐渐浮现……
雨,沸沸扬扬。
身着单薄的男孩出现在眼前。
雨打湿了他额角的头发,粘粘贴在头皮,也冷了他的脸色,苍白而毫无血色。
他的步履虚浮,犹如独立巢边的鸟,摇摇欲坠。
卞舒拦住他,“不冷吗?怎么不穿我让人送过去的衣服?”
“谢谢少爷,我用不上,都送回去了。”男孩语气中带着一丝谨慎。
小小一张脸,却倔强地无法令人拒绝。
卞舒心里委屈,“可是……淋雨会感冒的。”
男孩微笑了起来,“没关系。”眉眼温和地像是雨后温暖的一丝煦煦的柔风。
这是第一次男孩对卞舒露出友善的表情。
……世界旋转,倾倒,化作一道胶带,迅速播放着,越来越快,形成五彩光影,让人睁不开眼睛……
卞舒紧随爷爷,轻手轻脚地走进病房。
进门一眼就看见病房内,角落里,安静坐着的小男孩。
他漠然看着病床,眼眶红着,眼角有一条水渍。
这是第一次见到他哭。
卞舒莫名心中隐痛。
“你没事吧?”
男孩怔了一下,低下头,抹了抹脸,站起身,再看过来,脸上已经带着淡淡的笑,“来了。”
哭红了的眼睛,却在努力地笑,这幅画面像是根针扎得令人心疼。
卞舒瞬间红了眼眶。
“爷爷请进。”病床上的病人艰难发出声音,声音轻柔像是一个泡沫,像是人随时会随着声音消散,
爷爷走过去安慰着,卞舒趁着空隙,看清了病人的模样——鼻孔下别着氧气管,一张脸白得吓人,身体瘦弱盖在被子下面,平平的,小小的,缩成随时会消失的一小团。
房间里弥漫着呛人的消毒水味道。
好难闻,他想。
……
时间好像慢了下来,又好似永远回不来。
卞舒的意识被唐予阳唤了回来。
“喝点水。”唐予阳递过来个杯子。
卞舒的目光焦点从虚无渐渐变得清晰,接过杯子,感受着指尖的温暖,淡淡开口,“看来是我没心没肺的,忘了很多人很多事。”
“郁充的小孩在小时候大多不叫全名,不记得是有可能的,现在给你对号入座,能记起来了嘛?”
卞舒点点头,脑海画面依旧杂乱无章,但是他已经整理出了一些头绪,“想起了一点……”
更多是茫然,毕竟商聿稳重而强大,实在难与记忆中那个单薄却倔强的男孩联系起来。
“长大后你们还有联系吗?”
卞舒微微摇摇头,“我认识他以后,知道他姐姐一直住院,我有心帮他,就求了爷爷,爷爷出面帮他们家联系了外地的医院,之后他们全家搬走,再也没有联系过……”
“真是古道热肠。”唐予阳瞪大了眼睛,“那会儿你多大?”
“六岁,我记得那是一年级暑假。”卞舒的眼睛看着虚空,心里回忆慢慢清晰,“父母吵架,爷爷带着我散心,回了郁充,见到了他,说来也奇怪,我一见到他莫名其妙想讨好他,给他衣服,请他吃好吃的……”
唐予阳眼睛一亮,“擦,缘分天注定呀。”
卞舒睨他一眼,吓得唐予阳捂住嘴,示意不再乱说了,卞舒才继续,“原来……我就是他嘴里的好心人。”
卞舒也处于惊讶中,他清楚地记得商聿曾说过小时候被‘好心人’相救。
当时的他下意识地以为商聿嘴里的‘好心人’人是个大人,完全意想不到,会是儿时那个不通世事的自己。
商聿太过强大,总给人以精神误区——能帮助商聿的,应该是比商聿更为强大的成年人。
更没想到,他小时候的一个善举,会在商聿心中留下如此深刻的印记。
唐予阳听得心痒难耐,坚持不到十秒再次开口,“什么好心人?什么情况?”
卞舒看了一眼一脸茫然的唐予阳,简单解释:“他曾经说在他小时候因为姐姐生病,家境困难,差一点家破人亡,幸好遇到一个好心人帮助,救了姐姐帮助他家渡过了难关。”
“看来不仅天注定,还是青梅竹马。”唐予阳忍不住调侃,想了想,忽然问:“他不会一眼就认出你来了吧?”
唐予阳善于猜测,常常猜得八九不离十,事后再问,他自己也莫名其妙,最后归咎于感情生物的天然直觉。
所以,卞舒没有反驳,而是顺着他的思路一想,“你别说,俱乐部见他的时候,他的态度的确有个变化。”
回忆着俱乐部中头一次见面的场景……卞舒抬手摸了摸锁骨上的疤痕,轻声说道:“我想他是因为见到了这道疤痕,所以认出了我。”
——就在他被灯光照耀得时候,商聿居高临下见到了伤疤,人的态度忽然就变了。
“这道伤疤,我记得你从小就有,你还说是为了救人——以前我真以为你是在吹牛。”
卞舒随着回忆继续自言自语,“那一次,我胸前都是血,染红了一大片,他在旁边吓呆了,一张脸上神色苍白。”
直到现在,他还记得那张脸。
小小的,漂亮的,却是苍白的,吓人的,脸上一双漆黑的眼睛睁得很大……卞舒没被流血吓住,却差点被他那副样子吓到,只觉他阴鸷得像个吸血鬼小孩。
一切都能解释清楚了,唐予阳笑看卞舒,“我知道商聿年轻,可没想到他这么年轻。”
实在难以把眼前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浑小子,和商聿那种成熟稳重的老板形象放在一个画面。
这两人偏偏是同一年代的人。
“你什么意思?”卞舒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没什么没什么。”唐予阳急忙打马虎眼,“他是说这一路应该吃了不少苦。”
所以显老呗!
卞舒闻言眉头皱起。
一个人出身贫穷,在生意场上摸爬滚打本就不易,更何况商聿还是个外地人,那是难上加难。
在如此恶劣的生存环境中,商聿只能穿上一副坚硬的铠甲,独自在风雨中前行,撑起一片天。
却让人忽略了他的年纪,本应还是一个充满喜怒哀乐的年轻人。
“怪不得要把项目让给你。”唐予阳刚想明白了,又费解起来,“早就知道你是谁,说明你隐瞒身份的事情,他并不在意,那为什么还要分手?”
卞舒有点不是滋味,没好气地说,“看我演戏看烦了呗。”
“不应该……”唐予阳否认,忽然有了不好的想法,“等一下,你偷东西的时候他在哪儿?”
“在我背后沙发上睡觉。”卞舒心里一沉,“我是拿了数据,可是我并没用,我真的没用。”
“他不知道呀。”
原因出来了,就因为偷了他东西,所以生气了!
“不对呀,项目都让给你了,偷东西算什么?”
卞舒沉思片刻,说:“他说过我提出意见,他都会答应——所以,他故意让出项目,因为见到了我偷看他的电脑——他这是要我给他当面解释。”
“看来偷数据在他不允许的范围内,也就是他分手的理由。”唐予阳面有难色,“你当时怎么就那么冲动,还在他眼皮子底下?”
“我以为他睡着了,而且他的话太气人。”
“他说了什么?”唐予阳好奇。
卞舒心情古怪,声音低沉,“他说过做过后悔事,伤害了重要的人。”
——“我曾经说过我要是一台机器就好了,按照程序行事,有规律有根据,也有人在引导,也不会有做错的懊悔。”
——“可是我必须强大,太过弱小无法保全任何人,眼睁睁看着重要的人受伤,这种感觉……会愧疚很久。”
那时,卞舒误会了,以为商聿说的是商聿公司陷害爷爷的事情,没想到,他说的竟是小时候的那段往事。
“小时候?一直愧疚到现在?”唐予阳有些难以置信,在他看来,这么多年过去了,商聿怎么还会对小时候的事耿耿于怀。
卞舒沉默了。
其实,世间总有些人的内心世界就像一片深邃的海洋,很多事情一旦藏在心底,就会生根发芽,永远也不会被遗忘。
“我必须见他一面。”
在抽丝剥茧地了解了商聿的过往和内心之后,卞舒的心跃跃欲动。
必须当面说清楚,总得给这段感情一个交代。
在抽丝剥茧地了解了商聿的过往和内心之后,卞舒简直坐不住。
一心只想迅速找到商聿,当面说清楚。
唐予阳眯起眼睛,“现在的关键是,你除了解释,还有其他想法吗?”
卞舒重归沉默。
他和商聿还没来得及以男朋友的身份好好相处,就已经分手。
可是在没有商聿的这几日,他却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起他……只能陷入游戏中,否则无法控制情绪,甚至日常生活……他就像是得了病,这病让他丢盔弃甲,方寸大乱,只有一种叫作商聿的药可以医治。
尤其是知道商聿的症结,心里那些无处宣泄的烦躁愈演愈烈,他恨不得立刻出现在山芋面前,把所有话说清楚。
卞舒沉默不语,唐予阳已经猜中他的想法。
作为一起长大的发小,他太了解卞舒了,更何况卞舒向来心思单纯,毫无心机,透明的像是块玻璃,想法全都写在脸上。
唐予阳双手揽住卞舒,鼓励道:“去解释清楚,记得先别发火,得把人哄回来,卡卡呀,真喜欢就不要随便放弃。”
卞舒完全听进去了,勾起嘴角,笑了,“你别说,你这个思想工作做得不错。”
见卞舒终于能够笑出来。
唐予阳长长地吁出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