噔噔。
更夫手里的梆子敲了两声,声音渐渐消散在浓稠的夜色深处。
伏在黑夜中的巷弄寂静无声,只能隐约听到北风刮过。
这个时节的京城已经很冷了,更夫懒懒地打了个哈欠,吸进一大口冷气,被冻得一哆嗦。
宵禁过后,街上一个人影子都没有。他身后的暗巷里,有人悄无声息地匆匆走过。
“曲大人,深更半夜,您不在府上睡觉,这是要去哪呀?”
宛如一道惊雷在长街炸响。一个身影突然出现在眼前,骇了正低头疾行的人一跳。
曲敬身形猛一停滞,慢慢抬头去看。拦在面前的人身形挺拔,剑眉星目,眉间一道疤生生为他添了一抹煞气,着一身三品武官袍服,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漆黑的巷子里霎时大亮,一队士兵手持火把,将人团团围住。
曲敬脸上慌乱之色一闪而过,他稳住心神,强撑着开口道:“原来是许大人,下官失礼了。下官家人突发恶疾,要延医问药,心急之下等不到天亮,这才违反宵禁,还请许大人体谅则个,通融一番。”
许榕冷眼看他狡辩,懒待多说,一挥手:“带走!”
“干什么!放开我!许榕!你凭什么抓我!就算你受陛下宠信,没有朝廷命令,也不能随便抓捕朝廷命官!你还有没有没有王法了,明日早朝我定要去陛下面前申诉冤情!”
“曲敬,有什么话,你还是到步兵衙门去说吧。带走!”
“且慢。”
一道清朗温润的声音响起。
许榕冷漠的眸子微微一动,攥紧了腰间的佩刀。
众人闻声去看,只见一道高挑修长的身影缓步踱来。
那人身披青色大氅,身长玉立,一只白玉簪挽起的乌发随意披在肩上,火光下的脸莹白剔透,眉眼如画,俊雅之极。
任谁看见都得惊叹一声。
许榕却没有半点动作,垂着双目,连眼皮都不曾抬一下。
他旁边站着的副手蒋忠感受到对面那人的目光直直地投过来,许榕却依旧无视。不由暗暗叫苦,这两个人怎么又碰上了。只得站出来,行礼道:“下官见过沈大人。不知沈大人有何事?”
“这人,我们大理寺要了。”
曲敬原本还在挣扎,见到这人,脸色瞬间苍白如纸,颓倒在地。不过,此刻也没人顾得上管他。
“这……”蒋忠为难,对面官职比他高得多,他不知该如何应对,于是偷偷去看身旁的上司。
许榕看了他一眼。
蒋忠心里哀嚎,每次这两人遇上就没好事。硬着头皮道:“不瞒沈大人,这个人是步兵衙门盯着的要犯,恐怕不能随便给您。”
沈暄却不看他,只是看着许榕道:“知道,多谢许大人帮忙抓人了。不过这人嘛,还是由大理寺来审比较合适。”
许榕知道对方是和自己杠上了,抬眼看他一眼,冷道:“人是我抓的,沈大人一句话就想带走,恐怕不合适罢。”
沈暄微微一笑,一双桃花眼水波潋滟,温声道:“逆王的案子,陛下命令三司会审,大理寺主理,步兵衙门协助。曲敬作为逆王余党,自然是要大理寺来审,还请许将军配合。”
许榕见对方抬出皇帝的话,知道今天是无功而返了,冷哼一声,转身就走。
“等等!”
见许榕不耐烦地回身看他,沈暄脸上笑意更加深了:“许大人,我一人前来,没法把人带回大理寺。还得劳烦许大人派几个手下,帮我把人带回去。”
许榕眉头狠狠跳了几下,他强忍着给对方那张欠揍的俊脸上来几拳的冲动,点了几个人过去,手指用的力度重的像是能戳死人。
沈暄蹙眉道:“这几个人能行吗,可别半路被逆党劫了,我看……不如许大人辛苦走一趟罢。”
许榕一直冷漠的眼神中几乎要喷出火来,咬牙道:“沈暄,你、不、要、得、寸、进、尺。”
沈暄对他的怒气若无所觉,笑眯眯道:“事关朝廷重案,可一点马虎不得。你我失职事小,坏了陛下大计事大啊。到时候陛下问罪,我可担待不起。”
气氛一时僵硬至极,人人屏息。
两位上官谁也不肯相让,下面的人叫苦不迭,蒋忠只得又硬着头皮出来打圆场:“是啊是啊,将军,沈大人也是为了咱们弟兄着想,不如咱就去一趟吧。哈哈,正好办完事出来天也快亮了,我知道有一家馄饨摊特别好吃!就离大理寺不远,我请兄弟们吃啊!”
许榕看他卖力缓和,也不想给自己下属没脸,嗯了一声转身就走。
蒋忠知道这是同意了,忙吆喝一声,让士兵把人捆起来带走。
他还想招呼一声沈暄,一抬头就看到人家早走了,在许榕后头不远不近地跟着。
蒋忠疑惑地摸摸脑袋。
不愧是京城出了名的不对付,真是叫人摸不着头脑啊!
将人押送到,许榕一刻也不想多留,身后传来那道讨厌的声音:“今夜真是太劳烦许大人了,沈某十分感激,不如让我请许大人吃馄饨吧。”
许榕回头冷冷看了他一眼,一言不发,扬长而去。
沈暄遗憾地啧了一声,看向蒋忠他们。蒋忠扯起脸皮尬笑道:“我等还有事,就不用沈大人破费了,告辞,告辞哈哈。”
从大理寺出来,有不明就里的新人问道:“蒋校尉,刚才那是哪位大人啊?怎么跟咱们将军好像不太对付?”
蒋忠今晚也心累的慌,憋不住想要趁上司不在倾吐一番。
“你们来的晚不知道,咱们将军和这位沈大人,可是出了名的不对付。圣上刚登基没多久,他俩就在下朝后的宫道上打了一架……”
“嗬!”听的人下了一跳,惊讶道:“这沈大人看着斯斯文文的,竟然能和咱们将军打架?”许榕有多厉害他们是清楚的,不说别的,就光那身力气,这世上都没几个人能比过。
“嗐!”蒋忠明白他们在想什么,得意道:“怎么可能,说是打架,其实是咱将军单方面揍他,好在被拉开了,不然……”
他摇摇头:“反正从此梁子就结下了,京里人都知道他俩水火不容。”
小兵好奇道:“那咱将军为啥揍他啊?”
“那我哪知道!估计是有什么旧仇吧。听说这沈暄之前跟着平阳侯在逆王麾下作威作福,得罪的人多了去了!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又得了陛下看重的……”他八卦的满意了,挥手招呼道:“不说了,走走走,吃馄饨去,饿死老子了!”
长街上很快又恢复了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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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啧啧,半夜三更只身一人急匆匆赶去抢功劳,你可真行啊。”
雪后初霁,沈府园子里,温琢一边从桌上捡糕点吃,一边嘲讽沈暄。
沈暄喝茶的动作微微一顿:“你怎么知道?”
“我怎么知道?京城都传遍了。”
“你知道的,我不是去抢功劳。”顿了顿,他又不甘道:“为什么是传我半夜去抢功?”
“那要问你自己咯,干的这叫什么事。”
温琢斜眼看他:“你说你,半夜急匆匆一个人跑去,还把人都得罪透了,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蠢呢。”
沈暄默然,他也有被温琢说蠢的一天了,真是风水轮流转。
他一把捂住脸,长叹一声。
温琢哼了几声,嘲笑道:“该!”
没几日就是冬至,天下初定,皇帝也有意安抚新旧朝臣,便赐下宫宴,要与众臣工同乐。
太游宫内外人头攒动,内侍宫人往来繁忙。距离开宴还有些时候,皇帝未到,大臣们也放松。此次宫宴皇帝许众臣携带家眷,此时便有许多人互相攀谈饮乐。连一向冷面的许榕身旁都时有人过来叙闲,不过还是武将居多。
只有一人,周围空空荡荡,大家仿佛都看不见这里有个人,对比周围的热闹,这刻意隔开的一小块就有些尴尬寥落了。
许榕的视线好几次忍不住瞟过去,那人倒是心态好,也不在意,悠闲地自斟自饮。似是对他的目光有所察觉,在许榕又一次悄悄看过去时,沈暄猛的抬眼看过来,两人对上目光,许榕率先若无其事地移开眼神。
这次换对方来盯他了,许榕以一个武人敏锐的直觉感受到对方的目光如有实质地一直跟着他,不管他做什么,不依不饶。他被盯得恼了,狠狠瞪了沈暄一眼,背过身去了。
皇帝很快就来了。年轻的天子和颜悦色,并不摆皇帝的架子,一场宫宴也算得上和乐融融。
宴后众人各回各家,宫门口停满了马车。
许榕正走着,就听有人追上来道:“许大人,你饮了酒,不宜骑马,不如坐我的马车回吧。”
旁边众人闻言,心里一边道又来招惹,一边默默地退开了几步远。
万一打起来了可别倒霉被误伤了。
许榕充耳不闻,脚下默默加快了速度。他一路疾行,像躲瘟神一样,直到翻身上马,才略回头看了一眼。
沈暄没有跟上来。
许榕顿了顿,手下猛地一拽缰绳,驱马离开。